江楚希望用自身还有的力气或技艺得来的价值,去换食物,所以他愿意为人做工做活,也万死不愿行乞,靠着别人的悲悯去活。其实他多年后想起来,这和行乞也没什么两样,或许是当时的他觉得,至少这样还算有尊严。他知道尊严不能吃,但他的尊严是刻在骨子里的。但当昭卿卧病床榻,他跪得很干脆,也求得很干脆。

也许第一次很难,但一旦膝盖磕在地上染了灰尘,那心里的东西被自己打碎了,也就越来越容易了。不凡的高贵到平庸的低贱,有时候就缺一次“低头”一次“下跪”,但江楚心甘情愿,因为他知道,昭卿远比这些重要。

他跪了一共跪了五家,也许本该要跪更多家的。第二家是个独居的老妇人,那妇人瞧见他,扁薄又干瘪发皱的嘴唇,尖酸地讨要着食物,用来换药。江楚只是解释了一句,而后站起身缓了缓,继续向下一家求去。

直到他跪在第五家的门口,那家人赏了他满脸大门闭合而扇出的风,那老妇人开了门唤他过去,把有些发霉的木盆端给他,里面是治病的药材。

和人生活在一处并不难,难的是真正认识一个人。

昭卿的高烧在江楚尽心的两日照顾下,配着那老妇给予的药,开始好转。她有了生气,也有了些力气,她以为眼前最大的困顿暂时退去时,江楚在看到她好转后,强绷了两天的身体,终于累倒了……

她的难过不用其他辞藻再去雕饰,那是酸苦到百骨如被附咀。江楚没力气再开口安慰她了,他只觉得太累,隐隐感觉昭卿抱住了他,然后自己身子离开了地,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子底下软了些,然后他又感觉到昭卿搂住了他,但他也没力气再抱住她了。

他睡着了,再睁眼的时候,映在地上的窗影很暗了——天快黑了。他坐起身,没有寻到昭卿,他先是愣了片刻,而后慌乱下床,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仓皇夺出屋子。然后他看见昭卿走了回来,手里好像拿着两个干硬的面馍。

她在那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走来,笑道:“醒了。我带回些吃的……”

江楚发现她腿脚有些不太利索,踉踉跄跄像是坐了很久没走动缓不过劲来,而她指关节有些红肿,指间有几条隐隐被扛凹下的印子,宽度和银针一般,指头上又有些被针刺破的小口,结了层浅痂。

她头发也很乱,一点没打点自己。

兵荒马乱的年代吃喝穿最重要,吃不饱实在是没有条件只能凑活,但寒冬的尾巴还没过去,想穿暖还可以实现,所以普通人家儿女多的,女人一人赶不来,平日用来讨生计的女红,也巴不得有人帮着忙着来挡寒了。

他蜷缩着手缓缓抬起,然后托住了昭卿的手,却本能缩了一下——她的手太凉了,凉到像是寒泉里的冰铁,可以刺穿自己的指骨。

他看着她眼里的带着些欣喜,似乎还有些希望,可自己眼里却如进了风沙红成了兔子眼,嗓子里像是卡着两片锈铁撕磨,明知故问一句,“你干什么去了?”

昭卿听他这磨砂般挤出的话语,怔了一下,缓缓试探道:“找吃的去了啊……”说完她又小心托了托手里的东西。

江楚闭了眼,感觉全身气血向浪潮翻涌直直往嗓子眼顶,全身肌肤像针扎般刺痛还夹杂着灼热,弄得他浑身颤抖。

气头上的他把面馍狠狠摔在地上,面馍滚了三四圈沾满了灰,然后躺在那里。昭卿怔了一下,然后蹲下身去把它们捡起来,用手背拭去灰,却仍是笑着轻声问他,“怎么了?”

可昭卿越是这般顺他他就越难受,感觉胃顶住了肺让他吸不进也呼不出,难得几缕还都是酸的。他的心疼和难受倏然全烧成了怒火,又不受控制的全撒在了昭卿头上。

那是江楚第二次发那么大的脾气,却又给了昭卿。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客气温顺都给了不要紧的生人,却把最坏的脾气留给了自己最亲近的人。

昭卿空着眼看着手里的面馍,听着江楚劈头盖脸的嘶吼,她这么多年第一次感到莫大的委屈,就连当初被男人悔婚都没有的委屈。能让她放下自己孤傲的尊严,除了让自己活命,便是为了江楚,她甚至可以为了江楚放弃活命。

学府那夜江楚骂她她哑口无言,因为自己没有还嘴的资本,可这次不是。

她火也烧了上来了,粘黏的嗓子被她扯开,“你吼我是吗?我为了你我能扔掉所有东西,我我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可你就这么吼我?!你可以为我去低声下气求人凭什么到我这就不行?!”

“你什么时候看见我低声下气求人了?!”

“那你告诉我药是哪来的?!”

“药……”江楚是箭穿雁嘴钩搭鱼鳃,说不出什么了,最后强着话道:“总之就是不行!”

“我说了我可以做女红这不丢人!是你不让我做!这些没必要你一个人扛!我不是那种张着嘴等着男人喂我的累赘,我想帮你我能帮到你!还是你黎江楚就是嫌弃这样的我廉价?你早这样当初你为什么答应我?!”

“南昭卿你说什么?你……你认真的吗?我可以为你爬着做人我怎样我都可以我是不想让你受这委屈,我想好好护着你!结果现在——(被气笑了)你跟我说这个?你拿我当什么?!我们这一路怎么走过来的你南昭卿不清楚吗?!”

“我不清楚!我只清楚你黎江楚!你因为我你低三下四卑微又唯诺,甚至可能是跪在别人面前去求人,这才叫委屈!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那我呢?我就不难受?你就为这两个干面馍,你带着没好清的病你——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我就不难受?!”

昭卿咬着牙槽狠狠把面馍砸在他身上,她开始指责他慷慨施舍的大方。江楚烧着眉头指责她当初自以为是的选择。那是他们唯一一次针尖麦芒的彼此争吵,吵得很大声,几乎整个荒凉的小镇都是他们的争吵声。

他们谁都不曾想到,会有彼此都破口争吵的一天,两个自尊自强却可以为对方放下尊严的人,居然为的是彼此的尊严而争吵。不过江楚记得他们并没有吵很久,因为他们能互相指责的,少之又少。

他只记得吵到最后,两个人都喊不出声,眼花耳聩,随时都有可能晕倒在地,然后他们都开始安静了。昭卿气的夺门而入,反手摔门,摔得很大声。

江楚一个人呆在原地,盯着地上又滚脏了的面馍,不知道盯了多久。他蹲下身抱着自己,没有声音,只有一抽一搐的肩膀看得出他在哭。他哭累了,伸手把那面馍拾起,小心擦拭着灰土,好不容易平下去一些的心情,又在眼眶决了堤,新痕盖旧痕,一层又一层,一滴又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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