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人像是被吓了一跳,本来是站在桌案旁,在房门打开的瞬间一个闪身蹿到床铺里,拉下一半帘子。

“宁从善,下面出事了。”赵水说道。

“什么事啊?”宁从善赖在床上问道,声音听上去好像不是很有精神。

“饭菜有恙,多人中毒身亡,开阳门主让我们下去看看尸身。”

“死、死人了?”

“嗯。倒地的大约……”赵水咬了咬牙,回道,“十几人。”

床铺上没了声响。

事不宜迟,赵水只当他又上来了什么脾性,索性上前一把掀开床帘。

只见床上的宁从善裹着被子侧身躺着,面朝床里面,从背后看去像只被缠裹的茧一动不动。他说道:“我身体不适。你先去看吧。”

“此事是你本职,菜里的药性极烈,从发作到咽气只消片刻,应该不是误入,而是故意下毒。”

“你怎么知道,不是,误入呢?”

“先下去看看,靖泽兄的父亲也中了毒,何必在这时赌气!”赵水说着,上手去拉被褥。

宁从善“嗖”地连人带被子一齐从床上弹起来,背对着赵水挤到墙边,斥喊道:“别碰我!”

赵水的手扑了空。

“你先走吧!我,我待会儿下去。”宁从善闷声说道,语气很烦。

然而他的催促并未赶走赵水,也没有得到他的回应。

赵水的整个目光,都聚集到了一处——

那从被褥下露出的,一双未穿鞋袜的脚。

他感觉呼吸被堵住了。

那双脚,除了脚底因习练而磨出的茧外其他的部分细皮嫩肉,一看就是贵家公子的双脚,可在此时,却多了块极不相称的黑斑。

“宁从善,这是什么?”赵水微怔,曲着手指指向他的被底,低声问道。

那裹成的一团弯曲下来,头部往后扭了扭,发现露了脚,立马缩起来。

没等他完全藏起,赵水已上前出手,拽住他的被角,使出内力一把掀了起来。

只见被褥之下,宁从善的浑身颤抖着,两臂交握蜷缩在角落,已是满面泪痕。他身前衣衫的系带还未系上,被他拉扯着用手盖住,可慌乱中,依旧露出些许暗灰之色,赵水仔细分辨,才发现那竟是皮肉。

那是……垢印?

所以刚刚进门时,宁从善是在脱衣照镜,难道——

“怎么回事?”赵水的语气不觉发冷,一脚踏上床沿抓住他的双肩,重重问道。

宁从善不得不抬起头,与他视线相碰。

那双被泪洗过的眼睛里,充满了被发现后的恐惧、惊惶,与罔知所措的孤伶无助。

就像——

一只陷进了沼泥、愈挣扎陷得愈深的鹿。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宁从善晃动着脑袋,两手抓住赵水的胳膊,像是抓到了根救命稻草般,气力大得几乎将指尖陷进了他的皮肉。

赵水感到一阵发麻的痛楚。

眼前的宁从善,像是完全散乱了,言语颤抖地说道:“赵水,怎么办,救救我,你一定要听我说……我真不知道,不是故意的。”

“那毒与你有关?”

“没有!应该没有的,我明明,明明只是放了些泻药而已,一点点,就一点点。死不了人,怎么会死人呢?”

“你下药了?”赵水难以置信道。

宁从善露出一副将哭未哭的神态,说道:“我又跟他没仇,就想出个气罢了,丢丢人而已,怎么会死人呢?我记得清楚,大瓶装了毒、小瓶的是泻药……大瓶毒小瓶药,不会有错的,赵水你得信我,不可能有错的!”

他的手已经从胳膊转移到领口,拽得赵水生疼。赵水只觉心中急得很,捏住他的手腕一把扯了开。

宁从善跟着他的扯拽一下子失了重,随着拉扯的力道“扑通”一声掉在地上,艰难地抖着双腿,扶床站起。

而赵水则走到桌旁,开始翻找。

一开柜子,里面翻滚出来一盒胡乱塞着的医箱。它的盖子未合,散落出几个药瓶,还有一块白布——中间湿润,粘着一根发黑的银针。

看来方才,宁从善已经试过毒。

耳旁传来一声像被扼住咽喉的残呼。

赵水的心里也随之“咯噔”一下。

“你……”他看着宁从善扑倒跟前,手忙脚乱地收拾医箱,如鲠在喉。

“谁让你乱动我东西了!赵水,我的事情我自己弄,你别想现在出去插手。”护住医箱的宁从善换了语气,言语清晰地说道。

他已打定主意——先逃回家跟爹娘商量,此事非他有心为之,大不了坐它个十年牢狱,出来依旧能从头来过。

为今之计,先得回去、回去……

可当宁从抬起头,要让赵水“闭嘴”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缄默了——

唯独瞪着一双眼,呆呆地看着自己。

“这事我会有交代,但得弄清楚,弄清……”说话间,宁从善的声音渐小。

他好像模模糊糊地感受到,赵水的目光是何含义了。

心胆都颤抖起来,宁从善缓缓转身,拿起桌边的铜镜靠近自己的面前,然后,手止不住地抽动,再无力气。

那铜镜中的脖颈,已经全黑了,像块浸了墨汁的布,被逐渐渗透开来,一寸一寸地染上他白净的面庞。

镜片从手中滑落撞在了楼板上,裂成几片。

映在宁从善眼中的,最后一副画面,是已半面斑污的面孔。

“不、不——”

赵水眼看着他嘶声大喊骤然翻身跳窗,这才从惊愣中回过神,颤了颤眼睫。

“嘭!”

房门被人推开。

“怎么还不下去?”郭垂星长走进来问道,“宁从善呢?”

“走了。”赵水吐气道。

察觉到窗下的脚步声,郭垂星长越过赵水跑到窗前,往楼下的巷子望了一眼,然后神色紧张地跟赵水说了句什么,便快速奔出房间。

“咚咚咚……”

听声音,他应是走下楼大声叫喊,然后开阳门主好像带了几人冲出酒楼。

又是一片骚动。

惟有赵水,还静默地、哽着呼吸地僵在原地,无法挪动双脚。

方才,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几处星垢扩大、再扩大,直至像块黑布蒙上了身子,仿佛将要把宁从善整个人都吞噬掉。

蔓延的速度,是丝毫不留情面的摧毁。

好似……

好似这个身染垢印的人,从此刻开始,已经没了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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