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若离等了多时,秦陌寒却并未来用膳。
独自用过晚膳,一双漾着微波的眸光映着渐渐升起的朗月,忽一瞬寂寥落寞划过心间。
她不知明日一别又会是几度春秋,也不知再见时会否如上次那般对泪染面静相无言,但自己仿佛已再不能承受那长年累月的思念.......
冥冥中,她感知到….…这一次,无论他同意与否….…自己绝不会放手!
正出神间,忽一瞬人影映在漆黑一片的窗间而后转瞬即逝,继而一声飞箭袭风的脆响瞬时划破窗际!
随之那东西飞速掠过面颊直冲了身后的墙壁而去!
恍惚一刻,惊惶无措的视线在窗棂与墙壁之间徘徊许久,若离方才缓过神来。待去看时,却见又是一金丝饰边的袖珍短箭,上面刺着一张笺纸字条:
[后山见]
望着手中那久违的墨染痕迹,她心中一时百感交集。那笔迹莫名陌生而又分外熟悉.......
虽然许久未见,她却仍识得一一
那,是大哥的笔迹。
今日入夜时分,忽而一道圣旨降临,秦陌寒领着满营的副将被宣入了宫中,临去时竟破天荒的取消了今晚的练兵,并责令各帐切勿出去否则处以军法,似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进来!”
若离望着门外持械披甲、毫无懈怠地来回踱着步的守卫,忽而心生一计。
果不其然,那生面孔应声入来,方欲俯下身去拜礼,瞬时被一沾着刺鼻药粉的帕子覆了整张脸!
若离屏着呼吸拍拍手上残余的药粉,满意地看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他,心中一阵好笑一一
没想到自己闲来无事找郢昭要的蒙汗药有朝一日还真派上用场了!当日他问都没多问就给了,想必到现在都以为自己是给秦陌寒备的吧?
窃喜归窃喜,不过此时的她也无时间耽搁。四下环视却并无可藏之地,由他躺在地上又显得过于扎眼,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那人拖至榻下,并以巾被下垂遮掩了缝隙。待一切料理完,若离便匆匆忙忙换上军装烧了字条收了匕首赶去后山。
说实话,自打看到那熟悉的字迹起,她的心便早已飞去了后山一一
不知多少个时日未见,亦不知这些许陌生的岁月是否能让一个曾经熟悉的人换了容颜.....她不知他曾否当真出现在那齐府初宴血红的梅海深处,抑或是自己误识了人看走了眼?…...她不知不知自己不留一句话便弃他而去可曾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些无法抹去的痕迹,她不知自己已然做了选择并心甘情愿地体尝恶果、他为何还要在夜宴当晚托楚樱送婚簪给自己…..她不知如今的自己还是否值得从前那些许恩宠些许原谅与疼惜….她不知以今日作茧自缚的窘态该如何面对他......
兜兜转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唯一改变了的…....却是时间。
她想……他心中,会有嘲讽吧?
可是如今,仿佛连自己都不甚明晰当初的自己为何要选择回去了.......
一路上踩着碎响如山鬼的枯叶,踏着湍急如流水的步伐,若离转过一片掩映在深沉暮色中的金黄色树林,印象中那抹挺拔如松柏、颀长如青竹的身影终而再一次映入视线的边缘。
听到响动,枫启然缓缓转过身来。
脸,还是那张脸;神,还是那道神;唯一变了的却是彼时任性恣意的青春。那一如既往的温柔与忧郁未减,却依稀更多了一分杀伐决断的锐念。
目光触及他的面颊的一瞬间,她忽而遗忘了所有的思绪所有的话!.…......忘了问他今日夜宴如何逃得出宫,忘了问他避开军中众多耳目来见自己究竟要讲何话!…...那关于红梅、关于玉簪、关于婚夜、关于徐振、关于秦陌寒的一切一切仿佛再不必多言,只一个眼神望尽瞳孔深处-一
他,便都懂了。
枫启然张开双臂,若离习惯性地垂眸一笑迎向他的怀抱。
他拥着她,好久、好久…....如玄灵观闪着粼粼波光的水边,如雨中宫墙下的深邃的夜晚,如暗夜中唯一燃着星火又摄了魂魄的城楼钟鸣......
好久、好久….他未曾有一刻要放开的意思,直至她轻微抗拒的拳掌悄然出现于他腰际。
“他……待你如何?可受过委屈?”
望着那张游弋着眸光无所适从的苍白小脸,枫启然心中满是心疼。
“他待我很好~比齐王好~”
一双晶莹的水眸望进他的瞳孔,她发自内心地笑着、笑着…...她不知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究竟来自何处,却从无如此清晰而透彻地感到了幸福。
“哥哥……有话要说?”
枫启然犹疑不定的神色自然逃不过小丫头锐利的眸光。她,或非是最爱他的人,却足是最懂他的人。
身为太子足可光明正大,若此隐名潜形掷飞刀从后山来亦不是他的做派一一除非他有意避开什么人!
“你可记得胡戟?”
却见他犹豫许久,眸中射出的幽光莫名的肃穆而复杂。
若离轻点头。如今回想起冒着得罪秦陌寒的风险硬摆身份从庞歧剑下救他的场景还是一阵后怕。
“胡戟是我的人。”
“他杀了我的人。”
听闻此话,若离心中不禁一阵寒战…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肖煜这家伙当真是料事如神!想来怡茏院中那关于“自己会站哪边”的问话,或许至今都未想好如何回答.......
眼中映着他鲜少凝重的神情,耳中回荡的尽是枫启然充溢着愠意的话,若离心中莫名的繁乱而复杂。当年半路逼问莹儿胡戟死因,她只道是太子所托,自己也便轻易信了,可如今看来事实远比想象的要复杂!
同时,她亦隐隐感受到潜藏在枫启然眸下的隐忍与恨意,那是这么多年来在他身上不曾见过的东西。从前,自己对他们二人坚不可摧的交情深信不疑,可如今,时过境迁……却仿佛一切都变了。
“你们之间的争斗,与我无.......”
“若离~!”
低垂的眸下怯生生的话语未落,便瞬间被枫启然一言打断。他不想看她一直麻痹着自己佯作安好,亦不想看她一直自欺欺人地逃避下去。
“秦陌寒绝不是你想的那般刚正坦荡~!”
他莫名知道,这一次,他必须狠心!他必须残酷而直白地点醒她!
他不相信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以她的智慧却未曾对秦陌寒产生过半分怀疑,他不相信以她的性格会心甘情愿地做那为情牺牲的奴
隶!….....然而,直至今日,她却什么都不愿说,心里想着,却从不抱怨任何…冥冥中,他似乎感知到,一直一直,她都在逃避着什么.......
或许,在自己印象中那些许偏私的维护本不应出现在她身上;或许,自己心目中最纯美而孤傲的凤麟今生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便是臣服…可她,却偏偏选择了这个对自己阳奉阴违的人!无论是出于感情还是出于护佑,自己不可能就这么坐视她如当年的自己般一步步身陷囹圄!
“当年是我草率,我曾托胡戟将你带出军营以保名声,可他却借由跑了个刺杀知州的弗央刺客将他一刀毙命!….…那可是他当年倾力举荐并亲自培养的少将军!就义时就那么看着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倒是真下得去手!”
枫启然眼中现出一帘苦涩的笑意,似是既叹服又惋惜。不得不承认,对于秦陌寒此人的狠戾与杀伐决断,有时就连自己也不由得心生畏惧。
然而,他如何漠视人命、如何博得父皇殊遇和器重自己管不了;但至少,此生绝不能看着这面前不知世事凶险的丫头再次被那虎狼之人蒙在鼓里!
“哥哥身为太子,又如何知道军中的事?”
经历了这些许,若离早已疲于恩怨纠葛,此时,她并非想要质疑大哥,只是事情发生了并非必尽是秦陌寒的错…...她知道大哥是当真知晓他手段之人,亦知道无论亲疏与否大哥才是真正懂他的人。然而,她还是这样说着…..她始终不相信秦陌寒对大哥的敌意会凭空而起,毕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才是他的作风,他亦不像惹事生非之人,大哥必是做了冒犯他的事,才会招来他不留余地的反击。
然而那“冒犯他的事”,她亦猜到了八分。她甚至回忆起挟着自己的胡戟被秦陌寒发现后那张皇无措的眼神!一-那是远超过醉酒滋事调戏良女而恐惧惩罚的眼神!......以及他被自己搭救后那通帐中异常正式的三拜之礼......
当日,自己并不知那异常隆重的礼节所谓何意,只道是他过于感激。可如今看来,那一声声叩在地上震心摄魂的巨响却更融了另一分视死如归的深意。
然而她的回避与躲闪却未曾逃过枫启然的双眼,却见他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唇续言:
“可是如今市井流言却并非如此!‘太子为护凤麟名节暗使主将弑杀功臣名将’…..…这言辞倒当真犀利得不留余地!先不说你我关系本就是父皇的眼中钉,如今再加上这‘军中结党’和‘灭口功臣’的罪责一一他当真是一条活路都不给我留下!”
望着大哥鲜少攀面的悲愤模样,她一时不知心中作何感受….…她不知该不该仅凭这‘一言不发便硬碰硬’的做派似曾相识便草率认定是他的手段!但想来大哥身为太子,自也不可能为一点小事与一个小将军过不去,他平日更不像会插手军营的人........
一时间,她忽而不知了孰真孰假孰对孰错…....然而,她亦听得清晰大哥今日言辞犀利的一番话究竟带了几分意味深长的含义一一
如若当真是秦陌寒有意为难,大哥便真的危险了!一-想来他此时杀胡戟正是在最恰当的时机给了多疑的父皇一个最有力的证据!一一他不言一句话便直接证明了太子的异族血统甚至叛国之心!
“可……也不一定…..就是他所为啊?”
此时,她不想相信大哥的话!她只想信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可那话却是如此真诚,那从未曾流露于表的恨意也是如此真实而无掺半分假。
当日马车中逼问莹儿的确有过大哥所说的这般说法,然而自己却从未怀疑过这会是个藏了阴谋的传言,更未想到它会愈演愈烈甚至影响到父皇的判断。自然,自己也从未曾想到一一这看似空穴来风的市井谣言背后真正的“来穴”居然会是秦陌寒!一一这个安安静静坐在一仞之遥的案前、沉沉稳稳躺在自己身边垂声微言述说着大漠风沙的男人........
她真挚地望着枫启然凌乱的发,不知自己还在极力分辨着什么.......
又或者…被什么勾了魂魄,又因什么而自欺着。
“若离~你还小,很多事你并非看得透彻,你道他为什么杀他?你道他明知你在身边有诸多隐患为何还会救你?….....你道他身边有多少女人?你道他凭何为你得罪齐王和父皇?!”
面对大哥接连不断的盘问,她只得轻摇头,心中却承了千斤之重。
有些事情,她并非未曾想到,却只是不愿去想。
见她愣了半晌却无言,枫启然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不知这些岁月究竟将她打磨得更加尖锐还是蹉跎过更多的疲惫,只是半盏雕容未减,那股初生牛犊无惧无畏的劲头却仿佛大不如从前.......
思及此,不禁一阵心酸涌上心头。枫启然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忽而毫无回避地直望进她的瞳孔:
“起初我也想不明白,他堂堂将军何必跟一小将过不去?要知道一旦事情败露如今遭人非议的就不会是我而是他‘千古战神’了......况且苦心培养多年,他比我更不愿见他死.........”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选择动了手…....…除非他有不得不杀他的理由!”
面对大哥肃穆而真诚的诫言,若离渐渐低下了头。他杀人…...好像从来都不需要理由。
“直到给胡戟验尸后我才明白那理由….…”枫启然的眸光仍然游弋在她瞳孔之上,“胡戟胸前有一棱角状烧印,雕痕精致,绝非天成一一其背后定有个秘密组织!他便是那组织的人!…....…你再想想,秦陌寒发现他追随于我后又为何急于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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