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诀的身形倒映于宗凛眼中。
那抹身影在彻底破碎消散的时候, 负责录制这段影像的摄影机旁爆发出无数人欢呼的声音。
只有宗凛注意到，最后的时刻，沈诀往摄影机这边看了一眼。
那双焰灼妖冶的紫色眼眸，左眼忽然轻轻阖了阖, 是个眨眼的动作。
这动作宗凛可太熟悉了。
平时小诀每次想要开始和他玩闹的时候, 总是喜欢这样朝他眨眼。
对方总有各种各样稀奇的点子, 还有很多奇妙的想法, 似乎对这个世界一切都充满好奇, 想要拉着他一起尝试。
可这一次，小诀玩闹的动静……未免也太大了。
旁边路人交谈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
“每次看到这场终结末日的‘救世之战’, 都还是忍不住停下来激动地看完。”
“怎么能不激动, 咱们差点就在大魔王手里灭亡了啊！幸好有苏先生力挽狂澜, 我当时就在观测中心塔附近, 看着苏先生绝地反击，反败为胜，当时都激动地哭了。”
“听说苏先生因为这一场战斗伤势很重, 还在修养。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我一直关注着教派官网呢, 已经三个月了，官网还是没有放出什么风声，每天给苏先生赛博祈福的网页里人都挤爆了。”
“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不行，我也得去祈福一下, 苏先生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两个人说着就拿出手机埋头狂点。
……苏时雨。
宗凛想起那位绿眼睛的救世主。过去，他并没有多加关注, 只知道对方是祝无忧所预言的“救世之星”。
只是现在过去、现在、未来所有时间线的记忆终于完全汇聚统一，他才明白, 他的爱人，在他当年死后, 真的为他回溯了时间，并且竭尽所能给了他一个“成全”。
哪里有什么“救世之星”。
在看到沈诀朝他眨眼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曾经已经接近神明境界的沈诀，怎么可能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救世主轻易打败。
何况苏时雨的来历成迷，以往所有时间线都没有出现过对方的身影，只在他所处的当前世界中存在。
——在这个有沈诀的世界里存在。
他早该想到的。
能打败沈诀的人，只有沈诀自己。
宗凛狠狠闭了闭眼，握枪的手忽然有些颤抖。
他展开骨翼，朝着城市一个方向极速飞去。
.
“救世之星”教派的教廷，位于城市的东面，建筑很醒目，是一座被购买下来的尖顶教堂改建，尖端上的标志是一轮被星星拥簇着的弯月。
建立这个教派的是一个至今没有透露过姓名的神秘人。大家都猜测应该是城里某个富豪，毕竟有能力买下那么一大块地方的人，背景肯定差不到哪里去。
宗凛极速来到了教堂大门前。负责守卫的两个异能者看到他都很惊讶。
“宗队？”一个异能者惊喜道，“您没事吗？我们都以为你在之前战斗里牺牲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另一个异能者道，“您来这里做什么？”
宗凛道：“我要见你们苏先生。”
异能者顿时有些为难。这些天，相见苏先生的人并不少。不过那些人他们赶走就赶走了，可是宗队不是普通人，不是他们能轻易打发的，只能委婉道：“苏先生现在还在养伤，没办法见客。等先生伤好了我们一定通知他您要找他的事，您先请回吧。”
养伤。
……怎么可能只是养伤那么简单。
宗凛几乎压不住眼底的焦灼。他站在原地，抿唇不语。两个异能者以为他打消主意了，才刚松口气，没想到他直接迈步往教堂里走。
“宗队！”
“请留步啊！”
两个异能者追上去想拦。大门上的监视器记录着这一幕。
异能者身上的通讯仪忽然滴滴滴地响了起来。
“让他进来吧。”
通讯仪里传来苏时雨淡淡的声音。
两个异能者一愣。这还是苏先生在宣布养伤以来，第一次向他们下达指令。
宗凛已经走进教堂之中。
偌大的教堂没有人烟，但很干净，应该是经常被人打扫。围绕着教堂的殿宇种着一大片薰衣草田，紫色的薰衣草随着微风摇摆。
这温柔的紫色，让宗凛忽然又想起沈诀的眼睛。
他穿过薰衣草田，走进教堂主殿。
殿堂穹顶极高，彩色的玻璃投下斑斓的光影。空间整体纵向延伸，前方是一排排长椅。
尽头高处是教派的图标，一轮弯月高悬，周围繁星拥簇。
第一排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
宗凛走过去，就看到苏时雨闭着眼。一身纯白礼服，头发松松绑在脑后，苍白的侧脸泛着静默的微光。
“小诀？”宗凛开口唤道。
苏时雨听到声音，睁开眼睛，侧头向他看来。
“凛哥，”他说，朝他笑了笑，“你来啦。”
苏时雨平时不常微笑，他在人前总是冷淡，表现得不太像个救世主，更像是个身处人世、不曾存在的幽灵。
这是沈诀的微笑。
宗凛走了过去，凝视着他。
沈诀也始终微笑回望。
那双深绿的眼眸像是被最上等的翡翠镶嵌，美丽动人。
……却也空空荡荡。
“你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宗凛哑声道。
程序被关键词触动，沈诀歪了歪头。
“有啊。”他说，“我很喜欢宗先生。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一样喜欢。”
“这种喜欢，应该能够被叫做爱了，是吗？”
沈诀睁着空荡荡的眼睛，问他。
宗凛：“……是。”
沈诀微笑道：“那么，凛哥。我爱你。”
教堂整点的钟声敲响了，白鸽从钟楼上飞起，飞过蓝天白云。
宗凛站在原地，影子被拉得很长。
他沉默许久，声音极其沙哑地开口道：“我也是。”
……
系统正在外骨骼里面一板一眼、十分认真地操纵着程序指令。沈诀留给他的指令并不多，就比如刚才那条“是/否”的问答，其实无论宗凛回答是还是否，其实答案只有那唯一的一句话。
它等待着宗凛的下一步举动，然而忽然之间，它觉得天旋地转，整个统已经被从外骨骼里揪了出来。
系统：！！！
宗凛打量着眼前灵魂状态的小东西。
系统显露在外界的虚拟形象，是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黑发黑眼，长得有点普通，有点平凡，穿着一件缩小版的白色研究服，背着个小背包。此时小男孩仿佛受到了惊吓，含着一包泪惊恐地看向他。
宗凛看着它的长相，忽然想起了那个以前时常和沈诀待在一起的饭搭子好友。
他手一松，系统就坐到了地上，抱头哇哇求饶道：“别打我！别打我！我、我只是负责完成宿主的任务而已，不是故意模仿宿主骗你的。”
宗凛沉默了一下，道：“我知道。”
他其实在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有所预感，赶来只不过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沈诀的意识，是否已经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
而现在他知道，他来晚了。
沈诀终究还是走上了那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唯有神明，能够改变命运。
而沈诀答应了他，要为他改变命运。
宗凛忽然用力攥住了自己的手心，拳头颤抖着，五指陷进肉里。
系统的声音在旁边弱弱道：“您没事吧？嘶，您手流血了！宿主要是看了一定会心疼的！”
它胖胖的手在半空一抓，“拟物成型”异能发动，一卷绷带就落到了它掌心。它踮起身子把绷带递给宗凛。
“这个这个，‘消消’牌治愈绷带，绑上之后可以马上止血，痛痛马上飞飞哦。宿主之前用了都说好呢。”
宗凛本来没有动，直到听到沈诀之前用过，才把绷带接了过来。
“谢谢。”他对系统道了一声。
他坐到了长椅上，挨着外骨骼，把绷带一圈一圈地缠在了掌心，然后用牙齿咬住打了个结。
序列一的躯壳再生能力极快，在他包扎的时候，掌心的伤口其实就已经痊愈了。
但他还是看着掌心那个歪歪扭扭的结发呆。
他想，如果是沈诀来打的话，这个结肯定会更加规整、漂亮一点。
系统看着他沉默冷峻的脸，露出有些苦恼的表情。
“对了对了，宿主还让我给你留了一点东西。”系统仿佛想起了什么，从自己的小背包里掏出了一张银色卡片，递给宗凛。
“这个，是控制外骨骼的卡片。”系统道，“宿主说，他在控制台里留了自己原本的模拟形象。然后，咳咳，如果你想他的话，用来做什么都可以哦。”
说完系统小脸通红。
哎呀，它一个小系统，和宿主待久了，都变得不那么纯洁了呢。
虽然它从最初一行代码诞生到现在已经十八年了，也算是成年了，但史尘爸爸设定它是八岁，它就永远只有八岁！
卡片被宗凛拿了过去。
系统又从小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小红本。
“还有这个，是这座教堂的地契哦！”系统献宝似地说，“宿主说还是把地契交给你最好，毕竟当时买的时候是用你平时上交到他卡里的资源点刷的……咳咳。城里的地那么多，选择这块地方的原因呢，当然是因为这是你们当初结婚时候的地方，比较有纪念意义嘛……虽然容易改造又是另一个方面啦。”
宗凛把小红本接了过去。
系统小心翼翼地窥视着垂着头的宗凛，没发现什么异样，定了定心。果然宿主的男人还是很坚强的嘛！睡醒发现老婆不见了还是很淡……额……定……
系统不吱声了，它忽然发现，那小本本上有几滴未干的水痕。
它抬头看了看教堂穹顶。天花板质量很好的，收房的时候它检查过，绝无任何渗水的可能。
何况天空又没有下雨。
系统默默挪了挪，决定自己还是先往外边吹吹风。嗯！它什么都没有看到！绝对什么都没有看到！
宗凛在教堂里待了整整三天才出来。
守卫们看到他都惊了。忍不住猜测这位和苏先生在教堂里干了什么，就算是一见如故也不至于倾谈三天三夜啊！
宗凛并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他步履匆匆地回到家，将教堂的地契小红本和家里另一本小红本摆在了一块。
然后站在穿衣镜前，驱动了外骨骼。
.
最近，城市里忽然多出了一个传言。
据说当初“救世之战”，苏先生其实只是大魔王沈诀的一具分身。
为了让人类们安心，大魔王故意设计了自己的假死，然后就和伴侣逍遥度假去了。
最终之战后，其实也是大魔王亲自出手修补了世界膜，用净化之光驱散全世界迷雾，才拯救了世界。
本来这样离谱的传言“救世之星”教派的人肯定是要辟谣的，毕竟这群狂信徒们对救世主的爱戴别人看着都疯。
然而几天过去了，教派的官网里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为此，城市论坛上的讨论贴已经盖了几千栋高楼。
“真的假的，大魔王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会有谣言说救世主是他的分身啊？这很不尊重，也很不礼貌。”
“谣言就是谣言！不可能是真的！大魔王是‘死亡’序列的序列一，苏先生是‘生命’序列的序列一，两个序列完全冲突克制，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好吧！传谣的人出来一下，污蔑抹黑救世主的名声是犯法的你知道不！小心牢底坐穿！”
“苏先生呢？教派官网不是说苏先生的伤势已经痊愈了吗？请苏先生出来辟谣一下就好了。”
“我说，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传言是真的。说一下个人看法哈，只是个人看法。大魔王当初强是有目共睹的，苏先生虽然也强吧，但最后那波反杀我总觉得有点太突然了……结合传言看，会不会就是大魔王放水了呢？”
“……都一个星期了，教派官网还没有出来辟谣。嘶……细思恐极……”
就在这时候，他们的救世主苏时雨终于在人前出现了。
或许是被天天塞在教派门口的记者们骚扰得有些不太耐烦。苏时雨的面色比平时更冷。
他将手插在黑色的外衣口袋里，面对记者一连的追问，终于拧眉开了口。
“行了，不是传言。是真的。”
啊？
啊啊？
啊啊啊啊啊？
已经被人挤爆的直播间里面人们同时发出了一连串的“啊”和无数问号。
然后他们就看到，苏时雨的外貌忽然之间发生了变化。
半长的黑发直接过腰，碧绿的眼眸变作妖冶的深紫，本来普通的一张脸变得线条优美，俊美得让人一见难忘。
这不是大魔王，又是谁？
每个看着直播的人口中忍不住发出一声“卧槽”。
而大魔王只是给人们留下了一个无情的转身，大步往教派大门里面走。教派的几个人们眼熟的高层们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走，最后一个被记者拉住。
听得出记者的声音有点颤抖，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大魔王……救世主？”
教派高层点点头，又摇摇头，脸上一片充满信仰的表情，神棍似地摇了摇手指，道：“不是大魔王，也不是救世主。这些，都不过是无限永恒之神大人在人间的化身罢了。”
记者：“无限永恒……之神？”
高层咏叹道：“我们的世界本已将近毁灭，是神明垂怜，看到了人类的信念之光，才出手为我们渡过这一次末日之灾。如今世界已新生，作为生灵，难道不应为之感激，颂赞咏唱？”
“对了，正好在这里宣布一件事。”眯眯眼的高层道，“即日起，我们‘救世之星’教派，改名为‘永恒之月’教派。看到天空那轮月了吗？那就是我们伟大神明——沈诀的象征！作为信徒，只要每天对月祈祷，呼唤神名，足够虔诚的话，神明就会赐下祝福，达成信徒所想所愿。”
高层张开双手，“欢迎诸位加入我们‘永恒之月’教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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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没有理会外界一片喧嚣，宗凛挥退众人，独自走进寂静的教堂深处，而后解除了外骨骼的附着，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夜色之下。一个纤瘦的身影正蹲身在薰衣草田边，手掌心里放着稻谷，喂着鸽子。
见到他来，祝无忧站起身。他的气色比以往要好了不少，脸上有了些许血色，看着宗凛，眉目中带着几分揶揄。
“以前没发现你的演技这么出众，该说不愧是伴侣吗，模仿得真像。我刚才看直播的时候，还以为是‘祂’真的回来了。”祝无忧道。
宗凛垂下眼，淡淡道：“你来做什么。”
“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出发。”祝无忧道，“你想要唤醒‘祂’，还要让‘祂’保持对自我的认知，一个世界的信仰不够吧。”
“是不够。”宗凛道，“一个不够，那就十个。再不够，那就百个，千个，万个，千万个。总有一天会够的。”
祝无忧被他的话语震得怔了怔，摇头苦笑，“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和‘祂’走到一起的。一个本来天生就无心无情的神明，竟然能够生出人类的情感来。现在我大概知道为什么了。”
宗凛道：“一个月后，等情况稳定，我就出发。之后的事……”他顿了顿。
“之后的事，交给我就可以了。”祝无忧道，“如果当时不是‘祂’出手，回溯了我的身体状态，把我的命给捞了回来，恐怕现在我也不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了。帮‘祂’维持好这个世界的信仰，也是我该做的。”
宗凛点了点头。
不进行扮演的时候，他的话很少，基本不怎么出声，像块沉默的石雕。
这些年，祝无忧也算熟悉了他的性子，向他道了个别，准备离开。
忽然又想起什么，他停下身形，道：“逢青已经清醒过来了，就是还有点虚弱。他托我传你一句话——这些年，你作为人类的守护者接班人，干得不错哦。作为前辈，他很欣慰。”
祝无忧离开了。
宗凛站在薰衣草花丛里，抬头看向天空遥远的那轮月亮，似乎想要望见那个在宇宙极高之处，已不可知的存在。
当初沈诀成神，选择让苏时雨成为救世主，获取世界的信仰作为锚点，确实是最快的办法。
却也是不得不为的办法。
他知道当时沈诀每天晚上都会离开他的身边，独自去关押着沈谙的房间进行吞噬。
但那时候的他只是以为，爱人只是忍耐不住异种进食的本能，不告诉他，只是不想让他看到异种残暴的一面。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沈诀应该就已经知道自己控制不住自己迈向序列零的晋升。
沈诀必须以最快速度获得信仰的锚点。
为了遏制吞噬晋升的速度，沈诀的本体不能接近这个世界，苏时雨就是唯一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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