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光了然。
「既然他要我远嫁,那我就嫁吧。」
离国宫规森严,犯错的侍女侍从被处死,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王兄并没有待我不好的地方,是我太任性。阿曼江边的事,还有这次寝宫的事,没有能够瞒得过王兄眼睛的,他知悉内情,却仍然留下我的性命,已经是念在兄妹一场的份上。」
妙光点点头,想了一下,又叮嘱道,「你年纪小,还不懂事,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庭院不是你哭泣的地方。就算你思念你的姐姐,哭也应该到下人居住的地方哭,今晚本公主被你吓了一跳。你不要害怕,本公主并不是问你的罪,只是看你可怜,教导一下你。像你这样深夜在宫殿旁幽怨哀哭,若是被管事的人发现,恐怕你的下场会和你犯了错的姐姐一样了。」
公主脸上的笑意透着脆弱。
小侍女惊得瞪大眼睛,连连点头,又怯生生道,「公主殿下,我姐姐并没有犯错。」
妙光眼中流露出一丝挣扎,思忖片刻,最后放弃了似的,摇头道,「我不会再惹王兄不快。」
妙光毫不意外地淡淡一笑,「被处死的是你姐姐,在你心里,她当然不该死。」
既然要出宫,那么只要妙光愿意,他可以为妙光联系她信得过的朝中臣子,甚至王族长辈,阻拦这桩妙光不愿意的婚事。
「殿下,真的不是我姐姐犯错,所有的人都被处死了。」
他还是没有放弃为妙光效命的打算。
妙光一愣,「所有的人?你说的是哪里所有的人?」
中铸知道自己不被允许久留,借着最后时机,凑前了点,压低声音道,「这一走,属下恐怕难以再找到机会见到公主。公主若有什么吩咐,请现在吩咐。」
「大王寝宫……我姐姐是大王寝宫的侍女。」小侍女提起此事,神色充满惊恐,压着声音说,「公主殿下,宗庶长把他们全部处死了,所有的侍女,还有所有的侍从。厨房的人说,血染满了寝宫前面的一大片地。那天晚上杀人,他们哭着叫着,奴婢的姐姐……就在里面……」
这不是催促妙光去吃饭,而是暗示中铸向妙光的辞行,时间太长了。
妙光听见「大王寝宫」,心里陡然一寒。
「咳咳,」帘外响起了两声故意的咳嗽,一个女子的声音恭敬而干冷地传过来,「公主殿下,晚饭已经备好。」
回想起前些天晚上听见的惨呼,难道就是这些人被杀前发出的?
自知犯下背叛的罪行,所以对王兄的处罚,会哭泣哀求,却生不出反抗之心。
宫中侍婢也分三五九等,能够到离王寝宫伺候的侍女侍从,当然是较为得用、小心谨慎的聪明人,也多少会得到离王的信任。
既是对鸣王的善意,却也是……对兄长的背叛。
到底出了多大的事,要狠戾到把这么一批人全体处决?
血淋淋的红,还是夜漆漆的黑?
妙光越往深处想,越是心惊,月光下一张娇容,照得惨白惨白,怔怔站了一会,见那小侍女还跪在面前,无力地挥手,低声说,「你去吧,不管见到谁,都不要乱说话,那会没命的。」声音竟有点嘶哑。
那妙光伙同媚姬思蔷,把安神石放进若言枕中,这浓重的一笔,会是什么颜色的呢?
小侍女如逢大赦,在地上磕了个头,爬起来就赶紧走了。
中铸在他的纸上,写下了「公主」二字。
剩下妙光站着,春末夜里的轻风吹在身上,居然冷得打个哆嗦。
每一个作为,就是在属于自己的纸上画下一笔。
她按捺着满腹猜测恐惧,扶着墙走回去,侍女们看她脸色不佳,忙问,「殿下怎么了?若是吹了风不舒服,奴婢立即叫外头侍卫传御医来。宗庶长那边是不是也要告知一声,请他来看看?」
人是一张白纸。
妙光心里有一万个疑问,其中最害怕的一个正如心上悬石,恨不得抓余浪来问个清楚,正想点头说叫宗庶长来,话到嘴边,又猛然刹住。
「同国的宴会上,鸣王说,每个人都是一张白纸,每个人都能在这张纸上自由的作画,而且能做出很漂亮,很精彩的画。」妙光并没有亲眼目睹,只是后来听探子传来消息,叙述了过程,但她总是忍不住想象鸣王侃侃而谈的神采丰姿。
出了半天神,强笑道,「谁不舒服了?不过是刚刚仰头看月亮,又去看白灵花瓣飘落,脖子抬了半天,怪酸的。你们中间,不是说有一个精通按摩推拿之术吗?」
这种反常,是不是因为想到来日远嫁,漂泊万里,无所依归,产生的凄然才导致自己会和这侍卫多聊了两句呢?
一个二十来岁,看模样比较老成的侍女躬身答道,「奴婢会一点。」
如果媚姬在,她也许会和媚姬谈谈的,但现在媚姬和思蔷都被严厉看守,任何人不得探望,自己也遭到软禁,可以和自己说说话的,就只有一个侍卫。
「那好,就你了,帮本公主按按吧。」
只是看着白帛浓墨,忽然遥想起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心情罢了。
妙光被侍女们伺候着躺到软塌上,遣退了其他人,留下那个会按摩的侍女。
妙光其实也没指望他知道。
她一边享受着脖子被按压的放松,一边沉吟,然后问,「前阵子,有一天三更半夜,外头吵吵嚷嚷的,你听见了吗?」
中铸很不想在公主面前显得无能,但辩战这种事,他一个侍卫怎么会去关心。想了一想,只能老实摇头说,「属下不知道。」
那侍女按着的手劲稍松了松,很快又继续力道恰好地按下来,恭敬答道,「回公主,奴婢听见了。」
妙光看着他把东西小心叠了,收到怀里,忽然问,「你听说过当日西雷鸣王在同国王宫宴会上,和同国的大臣,还有西雷文书使团的辩战吗?」
「那是怎么回事呀?」
中铸只好闭嘴,把有着公主殿下墨宝的白帛轻轻吹干。
「嗯,好像是宗庶长处罚了几个偷懒的人吧?」
正要张口说话,妙光截在他前面冷冷道,「不必说感激涕零的话,本公主不是为了听这些才写的字。」
「偷懒的人?是在哪里当值的?」
感动之余,鼻子不禁有了一丝酸辛,想到自己离开,公主孤身留在宫里,不知是否要被软禁到出嫁之日,两下对比,自己更加惭愧。
「是守宫门的侍卫。」
他没想到妙光折腾半天,居然是为自己准备一张保护令。
妙光似发出了一声冷笑。
中铸大为惊讶。
侍女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表情,不由问,「公主刚才在说什么?奴婢没听清楚。」
签上她的名号,又从案几下寻出她常用的印章,在上面盖了一下,然后,对着那白帛一指,吩咐道,「你把这个带在身上。我就算失宠,仍是离国公主,将来你要是受了同僚上司的欺负,拿出这个来,可保你无事。」
「哦,本公主是说,」妙光眯起眼睛,盯着灯上跳跃的火光,幽幽道,「堂兄真是离国的砥柱,怪辛苦的。」
妙光拿过笔,在那两个字的下方,写了一行小字——此人忠诚可嘉,不许为难。
深夜,月挂天幕,白灵花落。
中铸赶紧双手奉上。
离国宫墙内,有层层门禁,持刀铁卫金刚怒目,森冷把守,也有弱女子抽泣幽幽;鬼影飘忽,人心思变。
妙光偏头瞧了一眼,「你一个侍卫,竟然会写字,也算不错了。这两个字不漂亮,但也有三分侍卫的气势。把笔给我。」
离国宫墙外,有陋巷密议,热血男儿壮志豪情,不懈计划,也有好下属踌躇为难。
中铸一咬牙,握着笔杆,在上面写了两个字——公主。
「我说罗总管,至少可以推迟个三五天吧?」
虽是娇弱女声,但出自公主之口,自然也是命令。
「冉青说得对,罗总管,不是我们胆敢不听命令,但这次我们潜入离国都城,是为了给少主报仇……」
妙光催道,「你快写呀。随便写什么都行,画画也行。」
「也是要给洛云报仇。」
蘸满墨的笔悬在半空,不多时,滴下一滴来,溅在洁白如雪的白帛上。
「对,还有洛云!」
果然,高贵的王族行事,普通人无法揣摩。
「杀不了离王已经够窝囊了,要是连余浪那混蛋都杀不了,我们有什么脸回去见少主?」
中铸更是摸不着头脑,他一直努力在公主面前做出稳重可信的样子,现在终于也不得不露出一丝迷茫。
「胡说,撤离的命令就是少主下达的。既然如此,有什么不能回去见少主?难道违抗命令,以后回去见少主就很有脸吗?看看,飞鸽传来的绢帛上,还是少主的亲笔。」
「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吧。」
「罗总管,请你想一想余浪对我们萧家做了什么?我们费了多少功夫,才查到余浪那豺狼出入王宫的路线,还有他的卫队情况,小四那小子好不容易才易容混进去当了一名马夫。只要等到适当的机会,我们就能杀了他给少主洛云报仇。」
中铸错愕地看了她一眼,只好拿起笔,摆出等待命令的姿势,恭敬地道,「公主请讲,属下会一字不漏地记下来。」
「那要等多久?」
不料一切准备好,请妙光用墨,妙光却仿佛失去了几分钟前的兴致,沉吟道,「你来写吧。」
「等多久都值得,这家伙总不可能一辈子不出宫。城里搜索得那么严,离国人一定以为为了逃避搜查我们都逃走了,安静了这么久,他们警惕会逐渐松懈。只要余浪出宫,我们就给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这个任务我一定会拼死完成。
「咦?崔洋,在地底下不见天日地躲了这么一阵,你说话倒更有趣了。」
中铸心想:难道公主要写密令,要我带出王宫?
「哦,天大的惊喜这种话,经常听少主说,所以就学会了。」
认认真真磨出一砚墨汁,又按照妙光的指示,在案上铺开一张昂贵的专供书写的白帛。
罗登老脸一沉,「萧家人办事时,是你们这样说说笑笑的吗?」
妙光使用的笔墨砚台都极为精致,中铸不知是做不惯这种笔墨方面的事,还是心情紧张,拿惯剑的手拿着墨研,竟显得笨手笨脚,幸亏还算控制地住,没把黑墨溅出几滴来。
几个年轻人顿时老实了点,但还是不忘据理力争,坚持要杀了余浪再撤。
简直就是离别前的一份珍贵礼物。
「杀余浪是必须的。首先,害了少主,害了洛云,这笔帐不能不算。其次,这人狡猾而阴狠,这次不杀他,难保他以后不会再次加害少主,到时候后悔就晚了。」
能帮离国公主磨墨铺纸的,向来是极得公主信任的人,中铸即使已经效忠妙光两年多,还是第一次得到这样的机会。
「罗总管,要我们撤退,是少主的命令。」
「铺一张白帛。」
「当然是少主的命令。」
「是,公主。」
「可是,」冉青斟酌着问,「老主人又会怎么想呢?按老主人的脾气,我们萧家的面子天下最大,如果有人敢害萧家少主,而我们却眼睁睁看着有大好机会,却在最后一刻放弃了撤退。罗总管你日后见到老主人,怎么向老主人解释?」
「你过来,帮我磨墨。」
被这么一问,开始坚决要执行少主命令的罗登,也不由皱起了那张古板的老脸。
妙光忽然到书案前坐下。
是啊,老主人的脾气他可是知道的。
当然,并不是舍不得这个侍卫,而是一种只剩下自己的孤独。
人家稍微对萧家不敬,都要挨老主人的雷霆一剑。
被软禁在殿中,虽然不受折磨,但也无事可做,想着眼前这最后一个算得上亲信的侍卫一走,自己身边剩下的,都是被余浪新派过来伺候兼监视的陌生面孔,心下怅然。
有人搞老主人的儿子,萧家的少主,老主人会忍气吞声?如果老主人知道他罗登带领着萧家杀手团忍气吞声,灰溜溜撤退,会不会直接把他这把老骨头直接给剁碎了包少主爱吃的饺子?
她心性有着和兄长一样的高傲,身份又尊贵,自然不会为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对下属解释。
罗登越想越不妙。
妙光眼角微动,刚好把他偷看的一幕收入眼底,猜到他在惊讶什么。
是执行少主的命令,还是照顾老主人的心情?
他只道是公主为自己要领命离开而恼怒,故意讥讽,不禁悄悄抬眼,偷看妙光神色,却看不出半点讽刺奚落的神态。
唉,老主人也不知和摇曳夫人躲哪里逍遥去了,如果这时候来一道命令,他直接遵从老主人的话,也不用烦恼了。
最后一句里,居然隐约有鼓励关切之意,这对离国高傲的王族来说简直是罕见的。
冉青瞅着总管犹豫的表情,知道他被打动了,暗地里轻踢崔洋一脚,要他加把劲。
中铸垂首聆听。
崔洋咳嗽一声,凑上去恳求着说,「罗总管,就让我们再多待几日,得到余浪的人头,我们也不至于两手空空地回去见少主。」
妙光收回打量的目光,嘴角多了一丝苦笑,「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王兄的本事,在他的王宫里和他作对,这种愚蠢的错误我绝不会再犯。那又何必为了一点面子,又赔上你一条性命。你本来就颇有本领,这次被调到军中正好发挥所长,要是成就一番事业,也是一件好事。」
「对啊,并不是不听少主的话,而是……而是把听话的时间,延迟这么几天。就当是罗总管你几天后才接到少主的飞鸽传令,呵,你看怎么样?」
只是没想到,这个自己平日不怎么看重的人,挨到最后一刻,竟还想着为自己舍命。
罗登狠狠地瞪冉青一眼。
最心腹的几个,自然是首要被解决的目标,几乎在妙光被软禁的那天就失去了踪迹。
好大的胆子,这种提议,就是对少主欺瞒糊弄。
但若论妙光最亲信的手下,此人还远远算不上。
当初老主人管理萧家时,哪个下属敢有这等想法?可见少主实在是太宽仁,太善良,太和蔼,太……不讲纪律?反正带坏了一群原本很有纪律的萧家高手。
她身为离王亲妹,在宫中亲信遍布,这个叫中铸的侍卫投靠她两年多,帮她做过的几件秘事,都完成得不错,所以得到她些许赏识。
哎呀,闭嘴!
妙光一怔,目光默默从他身上扫过。
罗登你自己也堕落了,居然敢腹诽少主……
中铸踌躇片刻,沉声问,「公主是否有什么打算?给属下的命令里写得很明白,最晚今日,属下必须离开王宫,否则以抗命处死。但要是公主需要属下留下,属下舍了这条性命,也不会离开公主一步。」
「那个……照你们这么说,本总管要过几天才接到这道命令,」罗登掂量半天,还是摇头,「可是说不过去,这么远的距离,传令不过就这么几天。如果日后少主问起来,为什么会这么迟收到命令,要本总管怎么回答?」
妙光轻轻摇头,「我提出了多次,想见王兄一面,都没有得到答允。他真的气得这样厉害,连见都不肯见我一面?」
大家不由认真思考起来。
「大王只有公主这个亲妹妹,一向对公主疼爱有加,公主何不求见大王,再向大王求求情?」
冉青忽然说,「因为鸽子。」
不管命令来自哪个部门,在这道命令背后,一定有大王的影子。
「鸽子?」
妙光公主向来得到离王宠爱,要把她身边的亲信这样大规模地遣出王宫,必须先得到大王批准。
「对啊,那鸽子懒,飞一会歇一会。」
对于这种大王公主级别的王族高层对抗,做下属的不敢轻易插嘴。
「对啊对啊,看着鸽子,可肥了,肥就飞不快。」
妙光脸色黯然,「三日来,你已经是被从本公主身边调走的第二十七个人。看来王兄这一次,是真的不肯原谅我了。他先把我身边信得过的人一一赶走,使我孤立无援。」
「既然肥,那就一定是只嘴馋的鸽子,保不定飞着飞着,就觅食去了,绕了一大圈,所以就延迟了。」
「是,公主。属下已经接到命令,被外调到飞云瀑的兵营,职务是训练最近招募的一批新兵。」
那只刚刚完成遥远飞行任务,正在角落收着翅膀低头享用黍谷的鸽子抬起头,咕咕两声。
良久,她像在遥远的地方抽回了深思,华丽的流云长袖轻轻舒了一舒,「飞云瀑?」
不明白自己明明身材很棒,行动矫健,吃苦耐劳,为什么就忽然变成了一只又懒又肥,还非常馋嘴的替罪鸽。
直到那人说完,妙光仍在出神。
罗登思索良久,在众人期待的注视下,终于灰眉一扬,咬牙道,「好,就再留三天。」
但实际上,并没有错过身后的亲信中铸,禀报的一字一语。
「才三天?」
远远凝视着从枝头无力滑下的洁白花瓣,妙光静立窗前,仿佛追忆从前,思虑已到千万里外。
「三天已经很长了。」罗登威严地瞪视他们,「这鸽子再懒再肥再馋嘴,难道还能在外面旅游个三年五载再回来?呃,不要这么看着我,旅游这个词,也是少主教我的。」
红木雕花窗外那树绽开得满冠的白灵花,终于在一夜长风后,露出了春尽的颓态。
下属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想,罗总管,不仅是旅游这个新鲜词……
离国,王宫。
呃这个语气词,你也是向少主学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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