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翼殿。

羽知弦呆呆望着案上的金羽蛋,不语不动。也许是过早来到世间,这枚羽蛋还略小。百年都未必能破壳。

星眸岑寂,落满伤痛。往事一幕幕在元神里映出。

九州的地下赌坊里,摇醒他的明净小道;

玄铁头盔裂隙里落满日晖的眸子;

被中毒失智的自己一头扑倒的惊慌的唇瓣;

从旖旎水漾的浴盆里仓皇逃走的身影;

初雪时从后追赶气喘吁吁的粉腮红云;

游鲸画舫上被镀上夕阳的明澈笑靥;

红叶连天的凤凰林中向他奔来的赤足;

他曾细意为她簪戴大婚的金羽凤冠.......

原本空澈的元神被不断涌出回忆围追堵截,羽知弦胸膛的悲恸无涯,痛如熬沸的赤海,血水浑沌地浪卷滔天。

他居然忘了她。

忘了长忆是谁,忘了长青是谁。一字一句逼令他记住的人,他终是忘了。

他居然用万翎破云箭中伤她的肩头,还冷眼瞧着身怀六甲的她在尸山骨海断肢残躯里扑跌……

羽知弦重重地阖上双目,握拳透爪,强抑着眼中的酸涩。

端木青的气息仿佛还萦绕身侧,鼻腔的酸胀让她的气息更分明。

一睁眼,仿佛她人就在殿中,不是碰掉瓶罐,就是闲懒地翻着话本,看到捉紧处,为戏中人恨恨地鸣上不平……

呆坐不动的男人,像卡在了时序的罅隙里,动弹不得,也不愿动弹。

一日、两日、三日……许多日。

一年、两年、三年……许多年。

青色的胡桩蔓上男人的脸颊,像苔藓爬上年生久远的树,那双星眸再也无法睁启。他陷在自己的迷心阵里,他给自己下了“停时”咒言。

羽族的族老们请来了气息悠悠的虚藤子。无垢山的老师祖为补裰羽知弦的元神,一身功法尽失,本可修复的经脉只能断得七零八碎。

白须白髯的老道轻扬拂尘,悠悠开口:“我知道你能听见我的话。”

羽知弦剑眉微动。

老道玄虚的语气仿佛远天飘来的山岚:“我在补衲你的元神时候,发现了一瓣不属于你的木系元神。”

男人身躯一震,想到了什么。

虚藤子稍顿,正色道:“如果是神姬的,我可以将其引出,投入六道。”

可一旦投入六道便是一滴水汇入大海,她会在谁身上?她会托生狡黠的狐还是春阳里的云雀,抑或滚滚红尘里的凡女……

总之,你无法从海水里再寻到凝雪峰的那片雪花。

梵天的雪君不也苦苦寻觅了几万年么?

还是自私地将那瓣元神养在自己的灵台里,难怪他始终能闻觉属于端木青的幽香。

原来她一直就在自己元神里。哪怕是残缺的一瓣元神。

虚藤子见羽知弦紧锁眉心,沉默难言,继而又说:“你看案上这株枯萎的花,若一直养在水瓶里也是枯的。”

老道摘下枯败的花蕊,扬手炼成一粒花种,摊掌,林风卷走了花籽。随风而去的花籽也许会落在农夫的田埂,也许会落在人皇的御花园,也许会落到无垢山的禁林……

尘缘玄妙,下一个春时,庶或能开出最美的笑靥。

羽知弦落泪,问:“那我该去哪里寻她。”

神只尚堪不破造化劫数,因果聚散哪里有常。虚藤子答不出来。

仿佛用尽全身勇气,男人缓缓说出:“师祖,请将她投入六道吧!”

男人昂着额头,静待虚藤子引出那瓣元神。那是在凌霄兽的迷心阵中,为令羽知弦涤清杂念苏醒过来,端木青咬牙刺破额心给他的。

感到元神一阵拉扯,万古咒的驱策下,一瓣青芒悠悠的元神自羽知弦的印堂溢出,轻乎若绒羽地飘荡在老道的手心。

合掌,虚藤子正要将青芒闪烁的元神收进净瓶,羽知弦蓦地一把拽住,满目不舍和眷恋:“让我再看看她……”

多看一眼,也许是最后一眼。

——

羽知弦怀着金羽蛋,走过九州的春花秋月,路过人间的烟火红尘,看过许多的聚散离合,也不断在回忆里重温旧梦。

他隐去神力,做了木匠,修过皇室殿宇,还做过商贩,沿江而下贩过布匹木材,还做过神医,医术了得,布药施丹……

许多公主、贵女、小家碧玉都希望与他结连理,但他婉拒了好意。神生再漫长,他都要在尘缘里等着那人。

也许千年,也许是几百年,总之时间久得羽知弦自己都记不清。在紫月界借着游历寻人的男子,终于等到了迟迟不肯破壳的孩子。

那双像她的眼睛闪着最美的辰光,一破壳便好奇满眼遍地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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