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佝偻着身子,用早已老花的视力往那边看了看,这才重新关上门。
她知道那两个小厮不会去煎药。
早没药可煎了。
这两天是她用自己的钱给老爷请的郎中。但她的钱本就不多,这时候也用尽了。
那些不知廉耻的女人和表少爷更不会管。他们不但不会管,还只想让老爷自生自灭。
这刘府上上下下,八十多口人,全指着老爷的俸禄财产过活。
没想到前些天老爷带着人马突袭赭衣军,竟全折在了对方手里,只有他身负重伤狼狈回来。
想到这儿,老妪甚至生出一个大不敬的念头……
老爷还不如死在战场上。
战死或许还不至于像如今这样,生死不知地躺在床上,听那些奸夫淫妇不知廉耻的饮酒作乐。
可叹老爷这辈子一妻三十六妾,无一人有所出,最贤惠的大夫人也早早死了,没有继承人的刘府,只能任由表少爷掌控。
她一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太婆,已经无力去抗争什么。
只是可怜了老爷。
她从小看着老爷长大,那时候她还只是婢女,老太爷被政敌暗杀,是她挺身而出帮老太爷挡了两刀。
一刀毁了她的容貌,一刀绝了她做母亲的可能。
然后老太爷遍请名医帮她医治。同时当着所有人的面做出承诺:“只要刘府还在,她苏丽的家就还在,等我百年之后,苏丽就是你们几个的亲嬷嬷。”
但她哪能真的拿乔。
不做粗活,就留在刘府管些事情,看着小辈一点点长大,替他们拿点主意。
等老爷也做了官,她的话就更少了。毕竟自己只是个下人,当年的恩情也过了二十多年。老爷拿她当亲嬷嬷那般对待,她可不敢真拿自己当回事。
院里的仆役丫鬟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晓得她是老爷出钱养着的老人,却不知道她这个无儿无女的丑老太婆有什么可值得尊重的。
现今一场战事将家里的兵丁男儿全给折了进去。留下来的孤儿寡母,一面指望着刘府能多出一些安家费,另一面则极端怨恨老爷。
这些人在背后嚼舌根说的话,她心里门清。
无外乎就是:怎么别人都死了,就他一个人活着回来?!
就连往日交好的亲朋,也都只是派来人看了一眼,见老爷命不久矣,留下几块碎银,便再没来过。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概莫如是。
老妪这么想了一会儿,再走到床边伸手去摸刘夏莱的额头。
更烫了。
他的脸颊呈现出可怕的死灰色,眼睑颤动,嘴唇干裂发白。
还得用一次药。
老妪想了想,转身蹒跚地推开门往西院走。走得近,不堪入耳的声音就越发清晰。
那白眼狼搂着老爷的妾室,得意地笑道:“而今就连县令都死了,谁还会管我们的家务事,往后诸位姨娘只要跟我一起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妾室们也都纷纷迎合,有心狠手辣的,直接就道:“现在就剩那丑老太婆……看她能守几日……等一死,嘿嘿……”
老妪觉得胸口有些闷。
她抬起手堵住嘴,沉闷嘶哑地咳了一声,感觉虎口有点温热湿润。看也不看就用力抹了去。
她知道那是血。
被这群畜生气得吐了血,唉,当真老了就是老了,不中用。
里面的一大群人饮多了酒,耳目不大管用了。故而她咳了一声,没听到,走到门前,没听到。推开小院门,仍是没听到。
院里凉亭中掌着灯,一男多女在亭内饮酒。那些妾室们此刻衣衫不整,正拱在表少爷的怀里,不堪入目。
老妪眼前一黑,伸手扶住门框。
太荒唐了,再怎么说,这些妾室也是这白眼狼的长辈…..
表少爷毫不忌讳地满手蜜桃,只需张嘴,就有纤纤玉手捉着酒盏往他嘴边送,他饮了几口,忍不住道:“丑老太婆可不安分,她早往族中送了信去,且不说送不送得到,就算送到了,现而今也没有人敢冒着兵祸之险,赶到这儿来为那老东西主持公道。更何况老太婆还能叫谁去送信?不就是门房的二麻子,老太婆不知道二麻子的女儿早就做了我的通房,我们才是一家人咧……”
说了这句话,哈哈大笑。脸一侧,就看见了门口的苏丽。
但只是稍一惊诧之后,便斜着眼坐正身体,淡淡地问:“是苏婆婆啊,怎么来这儿了?老爷子还好?”
信没送出去!苏丽觉得胸口更闷了,眼前一阵一阵地晕眩。
她垂下眼不看他们的丑态,扶住了门边,强撑着要转身走回去。
但迈了一步,亭里的酒肉气和脂粉气一袭,更觉得心头的火再压不住,用尽全身力气咳了一声,噗地喷了一口血。
随后再拉不住门,摇晃着倒下去。
就在她闭上眼睛的前一刻,恍惚看见表少爷的身上缠着一股青幽幽的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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