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燕子京从南海到如今,不管多么热,总是穿戴整齐,袖口不透一丝风,连手腕都不曾露出来的,大概也是怕臊放不开的主。不过,他烧成这样子,一定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赶紧替他擦下吧,大不了把灯熄了,让月光替这位爷遮羞好了。

她低头端热水,走到大厅,冷不防瞅见一个人正坐桌旁。

她灭了灯,在冰蓝月影下,绞干了手巾。她解开燕子京衣扣,褪到腰间,就要替他擦身。

她在伙房里忙了半个时辰,出了身汗。也许是曾恐惧到极点,她已不那么怕了。

她拿了手巾,方低头,不禁“诶”了声,那手巾落在炕上。

她发觉:原来,有时人看得模糊点,再恐怖凄惨的景象,也能把自己骗过场了。

端午吃惊之下,重新端详燕子京的脸,那吃惊就更深了一层。

下了楼,端午学着燕子京平日里半睁半闭眼的样子,绕过了尸体。

她在迷惑中,不由自主点亮了油灯,再细细看了看燕子京的身体,她长长叹息,惊讶万分。

燕子京曾说此物能当药。端午握住石头,出门又回头,只见燕子京自己挣起来,跌跌撞撞到了炕边,一头栽倒在铺盖里。

不管她多么不喜欢他,她也不得不承认,燕子京人物俊秀。

也不知燕子京何时把它藏起来的。要是他不藏,那帮人说不定也拿回去了……

即便在病中,他俊美的轮廓还是可以看出来的。

端午依言,几重铺盖下面,是那匪首送的黑色小石头。

然而,今夜她发现了一个秘密。

他吩咐道:“把炕上铺盖掀开,将那石头拿去伙房磨成粉,再烧些热水来。”

其实,燕子京并不美。衣服遮蔽下的他,却是千疮百孔,就像开裂的瓷片。

燕子京说话,虽气息微弱,但已和平日口气差不多了。

端午从没有见过于有个人的身体,拥有他那么多疤痕,深深浅浅,大小不同。从手臂到胸膛,腹部到后腰,都布满了那与他那张脸庞截然不同的伤疤。那张脸有多么漂亮,这个躯体就有多么丑陋。难怪……别人夏日半臂轻衫,他却是……

“嗯?”

这么多疤痕,怎么弄出来的?燕子京出身富商,怎么可能比那些最受折磨的奴隶,有更多的疤痕?一个曾遭遇到那种痛苦的人,为何还能继续到西域这种严苛的地方来冒险呢?

她一愣,才发觉燕子京正叫她。

端午责怪自己发呆,她匆忙替他擦身。眼光却被他腰带上绣的一朵红兰吸引住了。这是一朵小小的精致的红兰,正如燕子京一路携带,穿越沙漠,直到山谷,才抛下悬崖的红兰。

“端午。”

兰,是燕子京所爱的花,也应是他喜欢的女人。

但今晚上……睡在这屋子还行吗?不睡在这里,又能去哪里?

她忽然觉得燕子京有点可怜。他曾经历过疼,却还要对别人加诸奴役。他那样爱一个人,却不能爱惜世间其他人。还不可怜吗?

端午以为他要睡着了。寻思他躺地下,总不是办法,还是要请他挪到炕上去。

端午不能容忍自己继续可怜燕子京。她替他擦完了,小心替他穿戴好。

燕子京哆嗦了好一阵子,额头上出了层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喉头一动,侧过身去。

他的体温依然是极高的,端午甚至怀疑:那强盗是不是留下了一种毒药,来欺骗燕子京呢?

话音刚落,裘衣被他踢开了。端午想:莫非是太热?明明在打哆嗦……

她胡思乱想,支着胳膊在炕边。

端午小心翼翼把地上那件黑貂皮大衣盖在燕子京身上,低声说:“爷,好歹这件大衣还能值几个钱呢。天无绝人之路。”

燕子京先是高烧,而后浑身痉挛,连脉搏都微弱了。端午想尽办法,都不能奏效。她太阳穴刺痛,全靠胸间那和田玉菩萨定心。她忽想到:玉最清凉,能吸燥热。虽然尉迟公子所赠的护身符很小,但未必就不能解燕子京的病。

端午坐地上,慢慢把背后挂着的银链子钩取下来。燕子京没反对,大概也没力反对了。

她将玉放到手心,用井水浸洗。再捏在两指尖,顺着人体经脉,在燕子京皮肤上推过。

燕子京闭上眼。他正在哆嗦,又在勉强忍耐。

每推几次,玉就变热了,端午拿去再洗,而后再推。

端午乖乖走回去,放句软话:“爷,我知错了。我再不意气用事了。你难受,想吃药吗?”

久而久之,她手都划酸了,燕子京才发出一声隐约叹息。

现在,他和她实在都够惨的。官道的下一拨商队,不晓得什么时候到?如果还有别的匪帮来呢?燕子京有武功,也有心计。她要利用他,也让他利用她,二人才可渡过难关。

他眼皮微动,端午以为他要醒了,他却说:“娘,地窖真冷……把我耳朵都快冻下来了……我也知道做生意不容易……没事没事……呵呵……”

端午眼睛一亮。她蓦然记起燕子京在小松鼠走后,隐隐得意之色。燕子京看似几乎倾家荡产。但其实他一向是个能算计的。譬如说,他到和田前,就命阿常将部分财物押回中原老家去。在尉迟府,他戴上醒酒石戒指,假装醉酒……。这么说,小贼们也会损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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