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婉清愣住,而面前那人,从身侧书桌上取了他早已写下的判状,走到房门前,打开大门。

房门打开瞬间,天光洒落,他整个人沐浴在黄昏金光之中,洛婉清就看着他这么走出去。

开门的动静惊动了所有人,正在争执的官员和李圣照也都愣住,他们呆呆看着面前素衣染血、一身清霜的青年,过了好久,李圣照才反应过来,厉喝道:“你还敢回来?!”

说着,他疯狂给谢恒使眼色:“你的同党呢?!”

“殿下,”谢恒笑起来,他认真道,“谢恒是来请罪的。”

这话让所有人呆住,就看这个青年拖着孱弱之身走上前来,跪在李圣照身前,认真道:“谢氏灵殊,自幼骄纵,罔顾礼法,目无尊卑。故而做出弑君杀臣之事,实乃天下共愤,论罪当诛,然事出有因,水出有泉,臣冒死以见天颜,求殿下一听。”

李圣照听着他的话,捏起拳头。

谢恒平静道:“当年罪臣年幼,与崔氏共推《大夏律,旨在限制官员刑罚之权,以求公正。然而此举招致横祸,崔氏由王郑两氏,联合孙正理、杨淳等人一同陷害,谎报军情,以致边境十城陷落,崔氏满门被害,十万将士远走他乡。谢恒当年,势单力薄,只能伪作狼犬,蛰伏多年,以报家仇。罪臣心知罪无可恕,但斗胆提请三件事,还请殿下应允。”

“什么事?”

李圣照皱起眉头,谢恒冷静开口:“其一,请殿下彻查崔氏冤案,以还崔氏公正。”

“这是自然。”

“其二,今日洛司主救人,乃为夫妻之谊,还请陛下念其劳苦功高,不做追究。”

“好,”李圣照点头,忙道,“其实我……”

“其三,”谢恒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平静道,“请殿下完成崔氏意愿,重启《大夏律。当年《大夏律推行失败,最根本原因乃熟知律法之人太少,到地方上无法执行,如今监察司数年积累,已培养司使数万,可保日后推行顺利。”

“那你呢?”

一个官员声音响起,嘲讽道:“你要推行律法,要按律处置,到想请问谢司主,你之罪,当如何判?”

“你闭嘴!”

李圣照怒喝出声,他回头看向跪在地上的谢恒,斟酌道:“你的要求我都应下,你事出有因,你……”

“当判死罪。”

谢恒平静开口,打断李圣照,他跪在地上,平静道:“谢恒一生,虽为公道,但若按律,作恶多端,当判死罪。弑君之罪,必有人偿,今日谢恒愿为城门柱,请《大夏律……”说着,他抬头看向李圣照,眼中带了决绝,“自谢恒始。”

音落刹那,他骤然拔剑,所有人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见剑锋划过他的脖颈。

他如孤鹤仰颈,衣衫落霜,血花飞溅而出,所有人都睁大了眼。

谢恒直直倒下,他目光看着房内。

房内洛婉清靠着柱子坐在原地,她震惊看着他,眼泪从眼眶中落下。

片刻后,她骤然爆发,尖叫出声。

她被困在原地,就看着谢恒倒在血水里,她动不了,她说不出,她什么话口开不了口,只能因为巨痛尖锐出声:“啊啊啊啊啊——!!!”

穴道一瞬间被她彻底冲开,她踉跄冲上前去,将谢恒一把揽入怀中,她紧紧抱住这个人,仿若一只野兽,干干嚎哭。

一瞬仿佛是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梦境。

她站在六月大雪之中,看着告示上他的名字,他的死讯,他的罪名。

而一次她抱着他,他站在那些罪名之前,站在无可挽回的命运之前,绝望痛哭。

谢恒看着面前女子,听着她的痛哭,他视线有些模糊,他好像看到在江南的时候,她拉着他从地牢出来。

在曼陀罗影响下,这个世界五光十色,她在一片绚烂之中,拉着他奔跑往前。

那是他第一次,以谢灵殊的身份,跟随她离开。

“带我走……”

他用尽所有力气,抓住洛婉清的衣袖,洛婉清动作一僵,她愣愣回眸,看见他虚弱的眼里带着笑,满是期盼道:“惜娘……带我走……”

“好……好……”

洛婉清一瞬反应过来,她慌忙背起他,忙道:“我带你走,观澜,”她眼泪落下来,“我们走。”

没有人拦她。

她带着满身的血,背着那个一次次注定死去的人,从监察司后院山上,一步一步往下。

朝臣百官、王公贵戚、士兵走卒,从山上到上下,仿佛围观一场祭祀,看着她背着他,从山上一路走下。

等走出监察司,她便看见一个老者,穿着一身短袖麻衣,头发用一根树枝胡乱挽着,看上去格外精瘦。

见他们下来,老者将她上下一打量,随后叫出名字:“柳惜娘?”

一听声音,洛婉清便知来人,沙哑开口:“张前辈?”

“将他给我吧。”

张纯子伸手,笑着道:“或有一线生机。”

听到这话,洛婉清这才将谢恒放下来。

她不敢耽误,将谢恒交给张纯子,张纯子早已准备好马车,抱着谢恒便打算离开,等他转身,洛婉清忍不住还是叫住他:“前辈!”

张纯子回过头来,洛婉清有些惶恐开口:“你们……去哪里?”

“去道宗。”

张纯子倒也没有隐瞒,手扶在谢恒身上:“我给了他一道真气保命,这一路我送过去,到道宗若活着,再想办法。”

“他能活?”

洛婉清试探着,张纯子摇头:“不知道,也是头一次试这个法子。能不能活,得看他有多想活。不过,他让我同你说,让你过好一点,等他回来。”

听到这话,洛婉清忍不住笑起来,她又哭又笑,终于道:“好……我等他。”

她点着头,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等他回来。”

谢恒这一走,便去了很久。

昌兴元年,太子李圣照自西北归来,在一番斗争中,顺利登基,改年号昌兴,启《大夏律,擢洛婉清为监察司司主。

洛婉清上任第一日,广成王李归玉投案自首,由洛婉清亲自主审。

他的卷宗被监察司封存,所有人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也不清楚他到底做了什么,只有人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扬州。

洛婉清陪同他到扬州洛府指认作案过程,李归玉同她走过扬州,指认了他同郑氏诬陷洛曲舒贩盐案的全过程。

之后洛婉清将判处死决,收押于扬州监狱。

关押时,他恰恰关在当年她待过那间牢房,洛婉清送着他进牢房,李归玉仰头看着那满墙“江少言”,轻声询问:“当时,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等你来救我。”洛婉清说着,轻笑一声,“然而如今却才知,人只能自救。”

李归玉没有出声,他想了想,转头看向她腰上佩刀,轻声道:“我好像还没见过你最后一剑,你最后一剑是什么?”

她最后一剑?

他一问,洛婉清脑海中一瞬浮现出许多人。

张九然,谢悯然、姬蕊芳、星灵……

还有,谢恒。

想起他倒在血泊刹那,想起一次次救他,想起琴音盛会公子高坐高台,想起扬州初遇,他笑着说那声:“在下秦珏。”

她手握在刀鞘,沙哑开口:“是慈悲。”

李归玉不解,洛婉清平静道:“是爱一人,推及天下人;是悯一人,得以悯众生。我最后一刀,是愿天下无不公、无苦难、无绝望、无伤痛。他和我说,”洛婉清眼眶微湿,“这是慈悲。”

李归玉静静看着她,那一瞬,他突然意识到。

洛婉清与他的五年,她始终在他身后。

而谢恒与她的两年,她满身熠熠光辉。

他慢慢笑开,轻声道:“可否请一剑?”

洛婉清闻言抬眸看他,看了许久,颔首道:“好。”

她初去东都,第一次与他交手,只能接下三箭。

而这一次,他们选在当年曾经去过的扬州湖畔,她拔出最后一刀时,斩下他的发冠。

等回到监狱后,洛婉清最后一次与他告别,她没有多说,看着面前这位故人,最后只是轻轻点头:“走好。”

李归玉注视着她,一声不言。

他看着她的背影逆光而去,最终忍不住开口:“小姐!”

洛婉清站在光芒中回头看来,就见李归玉笑起来:“我喜欢你。可来世,”他嘴唇轻颤,“我们不必相见了。”

洛婉清听着这话,只轻声道:“来世,祝你得偿所愿。”

李归玉含泪应声:“多谢。”

看着她的眼神,她预感到什么,可却也没回头。

等洛婉清走出监狱,她收到狱卒消息,在她离开后,李归玉在那间写满了“江少言”名字的监狱,用那把赠她的匕首自尽。

他自尽的伤痕,洛婉清看卷宗,与她爹极为相似。

恩怨有偿,终得结果。

之后,洛婉清受皇命,彻查当年崔氏一案。此案涉及极广,耗时非常,洛婉清查了整整一年,终于厘清,判处所有人参与相关共计三百余人处死,七百人流放。

其中包括李归玉的母亲,曾经的皇后王怜阳。

判决那日,洛婉清给她送了杯酒,她有些好奇:“你把他生下来,就没想过好好待他吗?”

王怜阳沉默许久,只道:“如果我留着他,早晚有被发现的风险,倒不如找个适合的机会,让他走。既然注定要走的人,”王怜阳抬眸,“又怎敢予心?其实……为何我这么疼尚文呢?”

王怜阳苦笑,想了想道:“或许是,我第一次想抱归玉,我不敢,我怕有感情,所以对于归玉的爱,我便加倍给了尚文。”

洛婉清听着这个荒谬的理由,低笑一声,转身离开。

等一切尘埃落定,洛婉清便每月都去道宗。

谢恒被放在道宗禁地,不得探视,至于生死,谁也说不清楚。

她看不见他,就每月去等,等了一年,两年,她便想,或许是道宗在骗他。

他早已经走了,只是他们怕她伤心,给个念想。

于是她也就没再过去,只每一日好好喂养怜清和追思,再给他写写信,烧进火盆。

昌兴新年,她在宫里过,星灵怀了一个孩子,大家都很高兴。

李圣照给每个人都给了赏赐,等到了洛婉清,李圣照给她发了一个红包,随后笑道:“婉清,这些时日你忙得脚不沾地,不如找个影使帮你吧?至少找人帮你写写文书。”

“多谢陛下关心,”洛婉清摇头拒绝,“但我习惯一个人,不需要影使了。”

“他是嫌弃你文书写得差。”

旁边朱雀嗑着瓜子,直接道:“你以为他多关心你?”

“去去去。”

李圣照催赶朱雀,随后认真道:“真的,你一个人忙不过来,这样,朕专门找了个笔杆子,今夜就给你送去。”

“不用,真的不用。”

洛婉清连连拒绝,却还是挡不住李圣照热情,只打算等回去把人打发了。

大家吃吃喝喝,洛婉清喝到半夜,自己一个人迷迷糊糊回山。

夜里下了雪,她走在青石台阶上,踩着积雪,听着嘎子嘎子的雪声。

上山的每一步,她都想起谢恒。

想起那天背着他,一步一步走下山。

想起无数次从这条路上往上,就会看见那个灯火通明的小院,看见那个人坐在案牍前,像是有永远忙不完的卷宗,永远处理不完的公务。

她一面想,一面走,等到山顶,她突然觉得不对,下意识握刀抬头,就看见一人站在积霜堆雪桃树下,正仰头看树。

他一身群青棉麻长衫,红绳束腰,腰上挂着软剑和酒壶,长发用蓝白发带半挽。

原本正在仰头看着树枝,听到她的声音,他笑着侧眸转头。

美眸盛一夜星光,他恭敬抬手,微微一笑。

“影使谢观澜,见过司主。”

洛婉清愣愣看着面前的人,对方见她不动,终于有些无奈。

他走上前来,伸手握住她的手,垂眸看她。

“惜娘,”他唤出那个独属于他的称呼,“我回来了。”

谢恒命中注定要死。

崔观澜却可为她而生。

惜娘,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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