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春似旧魂飞魄散,落华山的石壁缓缓变换,较先前多出一个女子身影。

壁前,扶缈仰首轻叹,花白的头发似刚淋过雪,“都结束了......以后三界太平,河清海晏。”

“结束,”绝禅于他身后冷哼,“好一个结束!你将涟绛当成什么了?一次次地利用他、算计他,就为了你这‘结束’二字!当初要是我知道你打的是这主意,我死也不会帮你让他记起来!”

扶缈闻言缓缓回身,摸着胡子尚未出声,书灵便道:“大人稍安勿躁,我家主子早已为他想好退路。”

绝禅瞪着眼瞥向石壁,怒道:“人都死了!身体都没了!哪儿还有退路!?你这话诓诓别人还成,诓我怕不是脑子糊涂了!?”

“诶,”扶缈抬手,颇有些安抚的意味,“小晏那孩子也算是老夫看着长大的,老夫又怎么舍得眼睁睁看着他和那魔头一起灰飞烟灭?”

绝禅抱袖不搭理他,他只好无奈耸肩,转而对一旁倚在石壁上闭目养神的容殊说:“你师父这脾气,是一天比一天大了。”

“嗯,”容殊闻声眼皮微抬,“你还是直说吧,别卖关子了,不然待会儿骂你的可不止我师父。”

这师徒二人一个德行。扶缈抬了抬手,最后叹气道:“你们啊,太心急了。”

绝禅失去耐心,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凶道:“你到底还说不说!?”

“说说说,我说、我说,”扶缈告饶,抹平领子处的褶皱,缓缓道,“不破不立,破了便立了。小晏与春似旧同归于尽,看似是死了,实则是获新生。

他肉身虽陨,魂魄却没散。又因着先前花盼儿将神力都传给了他,是以这会儿不用太久,他的三魂七魄便能重聚,到时他自然可以重入轮回。”

闻言,容殊站直身子,“你的意思是,他现在在酆都城?”

“嗯。”扶缈颔首,“只不过......”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容殊吹哨唤来青鸟,将方才的话复述一遍让它带给步重。

“只不过什么?”

扶缈摸摸胡子,笑道:“没什么,总之有那个人在,很快便会好的。”

容殊扫眼瞟向他,想问却又住口,知他不会细说。

外头日光正盛,照得满山绿叶碧绿如上好的翡翠,也将寒潭上浮着的碎冰照化。

潭中水色幽蓝,底下有游鱼摆尾嬉戏。

“咳!”步重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神情不太自然地睨向池边静坐许久的人。

那人着一身白衣,鸦黑长发披在身后,发梢浸过水,略显潮湿。他似是没听见步重的声音,垂眸盯着手中的糖人怔然出神。

“咳咳!”步重再次试图吸引他的注意,见他仍未抬头,便抓抓脖子道,“松晏......”

他话才开头,沈万霄便蓦地站起身。这难免将他吓了一跳,停顿片刻后清清嗓子接着道:“有松晏的消息了,说是在酆都城,你要不要与我们——”

眼前的人影倏然消失不见。步重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时还是没忍住抬脚踢在沈万霄方才坐的石头上,骂道:“个没礼貌的,也就松晏喜欢你,不然小爷我、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你!”

那边沈万霄御风而行,很快便至酆都城。

他在城外驻足,遥望向奈河时心头狠狠一颤。

只见奈何桥上人来人往,而奈河边遍地红花之中,两个人影依偎而坐。高的那个浑身上下都黑黢黢的,脸上并无五官,而稍微矮一点的那个生的白净,相貌姣好,正抱着膝盖望着河水发呆,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清亮如冷泉。

沈万霄在河对面看了许久,几次抬脚都没能迈出步子。

——他多怕惊动梦中人,转眼便只剩下他一人。

而松晏缓缓抬眸,终是瞧见了对岸的人。他怔愣片刻,随后抓着身边黑影的胳膊往后挪了挪,似是想要将自己藏起来。

见状,沈万霄刹那间如坠冰窟。

“他不记得你。”楼弃舞在此时现身,缓缓踱步至沈万霄身边,眼上依旧蒙着黑布,“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

沈万霄定定望着松晏,闻言终于分半个眼神给楼弃舞。

后者似笑非笑道:“你想问我拿到眼睛为什么不将它装回去么?”

沈万霄不语,目光重新落回松晏身上。

“其实没什么别的原因,”楼弃舞自问自答,“既然有眼睛也见不到想见的人,那要这眼睛也无甚用处,你说是不是?”

沈万霄终于微微偏头看向他,因为太久没说话,声音难免有些哑,“询春已入轮回,你想见他,去找他便是。”

“不找了,”楼弃舞笑着摇头,“我这一生犯的错太多了,罪都没恕完,怕见了他反而惹他心烦。”

沈万霄垂眸,这才留意到楼弃舞手脚都带着镣铐。

“你与松晏去找春似旧的时候,阅黎来找过我。”楼弃舞微微眯起眼,回想着那日慢慢地说,“她给了我一封书信,说是当初阿娘临死前留给我们的,但被玄柳扣下了。”

沈万霄五指微蜷,听他笑着继续道:“她在信里说,你们兄弟二人千万不要陷于仇恨之中,要互相照拂,要好好保护涟绛,那是她和我救命恩人的孩子......我一件都没做到。”

他一边说,脸上的笑意一边散去,最后嘴角下撇,竟像是要哭。

沈万霄睨向他,沉默少顷后,僵硬道:“她不怪你。”

“我知道,”楼弃舞缓缓吐出一口气,“无论我犯了多大错她都会原谅我,但我无法原谅自己。”

沈万霄沉吟片刻,一些安慰的话终是没有说出口。

而楼弃舞像是猜到了他咽下去的话是什么,笑道:“你用不着安慰我,反正我也不会叫你哥哥。我今天过来,只是想说,”他望向沈万霄,神情专注而认真,难得真诚,“祝你们以后平安顺遂,白头偕老,再也遇不到我这样的恶人。”

说完,他也不等沈万霄再说些什么,便转身离开,而身后两个鬼差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沈万霄看了会儿他的背影,随后收回视线朝松晏走去。

可他走得越近,松晏越往黑影身后挪,最后几乎整个人都藏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

“小晏,”怕惊扰到他,沈万霄将声音放得很轻,尾音隐约有些发颤,“别怕。”

松晏缩缩肩膀,闷声问:“你是谁?”

他停顿片刻,又道:“我又是谁?”

饶是早有准备,在听到他问这话时,沈万霄依旧觉得心颤,仿佛一脚踩空自崖边跌落,自此万劫不复。

须臾,沈万霄道:“你是松晏,我是沈万霄。我们拜过堂,成过亲......我们是夫妻。”

识海中零星的碎片闪过,松晏摇摇头,怯生生地朝他伸手:“你过来。”

沈万霄微微一怔,而后依他所言慢慢靠近他。

随着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松晏猛地叫停,呼吸急促地叫沈万霄伸手。

沈万霄垂眸望着他,将手伸到他面前。

松晏盯着他的手,半晌,终于试探着伸出食指意欲触碰他的袖口。

熟料这时,夹在两人间一动不动的黑影忽然起身挥剑斩向沈万霄。

沈万霄反应迅速,立马擒住他的手腕。但尚未有进一步的动作,便觉命脉一阵刺痛,紧接着面前的黑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黑影......沈万霄目光微滞,原是当年他留下的半个情魂。

他默了默,抬眸正欲说话,松晏忽然中邪似的扑到他身上,揪住他的衣领翻他的袖子,嘴里一个劲地念叨着“还给我”。

沈万霄稍有不解,而后猛地反应过来,心口顿然如刀割般疼痛。

他顺势圈住松晏,而小白从他袖子里爬出来,顺着松晏的手背一直爬到肩上,最后靠坐在松晏颈间贴着他蹭了又蹭,亲了又亲。

松晏愣愣地安静下来,忽然道:“我好疼。”

沈万霄身子一僵,竟觉连呼吸都痛不欲生。他抱紧松晏,而松晏极其缓慢地眨眼,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人间与天界日光照拂,于魂魄休养大为不利。于是沈万霄带松晏去了幽冥界,回了镜中花。

“不是说他只是失忆么?”步重望着榻上抱着被子与小白聊天的人,狐疑地问,“这怎么像是失智了?”

沈万霄侧坐在榻边,将补药吹凉喂给松晏,随后抽空道:“他魂魄不全。”

“那其他魂魄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少则三日,多则三个月。”

闻言,步重稍稍挑眉,“也还成,时间不算太长。你如今既不做天帝也不做太子,那松晏便由你照顾了。”

沈万霄颔首应下。他本就想照顾松晏一辈子,即便松晏永远痴傻,他也乐意。

幸在上苍垂怜,松晏三日后便恢复神智,只是记忆依旧残缺不全。

他时常盯着沈万霄发呆,企图将脑海中那些破碎的画面联系起来,但总觉得力不从心。

他能感觉到沈万霄很爱他,几乎事事都纵容着他,甚至连无理取闹都被包容。但他摸不清自己对沈万霄的感情,更觉对不起沈万霄对他的好,是以想尽一切办法逼迫自己想起来,奈何总是未能成功。

为此,松晏闷闷不乐,每日寝食难安。

沈万霄见了,便抱着松晏说幼时的事,说永远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他会等松晏重新爱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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