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补的痕迹是盖不住的,我身上每一道的缝隙都会被这个世界的阴影给填满,在我这个年龄,她知道我要承受的担子有多沉,我也知道,我以后的一切到底要我承受多少。
“我逃不走的。”
六岁?也许更早,我不太记得清了,她第一次让我试着去拿剑。
从我出生开始,仅余十年之命的她,便知晓了她所能给予我的。
“你这么做,只是想让你自己心安吗?”
一声呢喃而过,我犹能忆见那一天,那个她第一次举着剑指着我的那一天。
时间的久远让我看不清眼前的所见,被刺伤的左眼,不断地冒着鲜血。
她一动不动,任凭我迷茫的血手在她的脸庞上摸索,终于我还是摸到了她的颧骨处。
她根本不知道,我现在变成了什么鬼样子。
化作旧忆的她沾染不上我手上溢出的任何一滴血。
“看清了吗?你所能给予我的?这伴我一辈子的血脉......这跟我一辈子的诅咒......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在我出生的那个夜里,让我一个人哭喊着死去......为何要那么狠心,留我一人在这世上,对抗这种宿命......”
我想埋怨,也想愤恨,可到最后却只能化作哭喊,跟孩子哭了就要喊娘一样,这一刻我似乎等了好久。
我知道我能向她诉说,说尽我身上所有“缝补”过的痕迹。
可话到嘴边,挤出眼眶的泪滴却落不到地面,我所能露出的只有一点又一点的啜泣。
不知何时开始,表达情绪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
报喜不报忧,我不该在她面前这个样子,即便她不会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或者说即便她知道了也不能真的帮得了我什么,这么做,只是在给她徒增忧虑。
况且,我已经十七了,我早就跟方爷说过了,我会为我自己买单......
哪怕孑然一身,哭喊着死去......
利剑一横,到头来做不到的果然还是我自己啊。
呵,我果然还是卑鄙的,她不欠我。
鲜血,一滴一滴的落地,如焰火燃起,在这个灰色的回忆中,满是鲜红的我正一点一点的消散,这里应该没有一样东西与我相同。
“就此结束吧,让我一人......”
弥留之际,我的泪滴终于还是落了地,那泪滴晶莹剔透,如琉璃般透彻,没有沾染我脸上的一丝血迹。
也许是我一直低着头的缘故,那泪滴离我的脚尖有好远,挂在了她脚边的青草上,一丝一丝,一丝一丝,与我流下的血滴一起,时而平行时而交错,在同一个空间。
就这样一丝一丝......一丝一丝......
顺着那泪滴,一点一点......
我的目光一点一点地向上寻去......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停留在了我的拇指上......
那姆指之下......遮挡住的地方——她的颧骨......
她的眼角......
“你看见了吗?”我的目光稍稍向右下方偏了偏。
愧疚之意,驱使着我的双手离开了她的脸颊,向后退去。
她的下半张脸没有任何的变化,她只是我脑中的一处记忆而已,怎会看见呢?
是害怕还是期待?我像是个不领情的溺水者,吐露出消沉而又庆幸的笑。
怎会看见?
又怎会不见?
她的那份怜爱与担忧,早在那时就已经看见了今日的我。
她能看到我,就在那时。
“可......抱歉,我现在想的只有我自己,我是自私的,我只能把我自己交给自己......我也只能把我自己交给我自己,所以求求你了......不要再......不要再......”
啜泣的声音越发动摇,在我听不见自己的声响之前,缓缓消逝的是这个灰色的世界,从我右手拇指上的泪滴开始。
在我解离涣散之前,或者说在我回过神来抬头之前,她又先一步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她好像对我说话了......在最后一刻......我透过眼眶里的泪滴,看到她的脸庞了,看着她的脸庞模糊消散,从上至下,就这样在我的身前。
只有我还一直存在着,在她最后才消散的影子中,注视着自己离开了她伸出的“翅膀”。
只差一口气,只差那么一点点的时间,我真的快要完完全全地说出来了,那句想要辜负一切的话。
那滴泪应该来自于我,可我手上留下的,却只有自己的血。
“真是抱歉,我又用手去擦眼睛了......”
不要再……对我有所期待了。
“你看,我根本不可能成为你所希望的那样子,我根本照顾不好自己,没有它我什么也做不到,哈......我只是假装......哈......假装去......尽自己的努力去,想要去成为......”
我还跌倒在地上,喘着粗气,看着自己断开的的右手与那些触手般惊悚的冰块粘在了一起,绕了几个弯向董锡的脑袋扎去。
在那冰刺刺向董锡之前,他的剑绝对会先落向我,任谁来也无法再挣扎。
在失败的终局面前,所有的经历,即便是再通天的大能,也会变得一文不值。
我是在害怕还是在期待呢?
我从未去期待过,我只是在害怕,从来这世界上的第一天起,便在无数个日夜中与惧相度,害怕窥见,害怕孤独,害怕闭上眼睛,睁开眼就是第二天。
我害怕去期待。害怕短暂的拥有变成永恒的失去。
我本就一无所求。
却凭着一面之缘的悸动,又走到了今天。
究竟怎样才能算存在?
孤独、荣誉,终无法将我左右。
脱力颤抖的左手让我本就受伤的左眼更加无法确定那掌心中间的幻影。
似乎是什么昆虫倒在了我手心晃动的血泊里,升起的焰色中绽出了粒粒飞舞的星火,一晃一晃地向前飞去。
承载着这副躯壳的重量,在被这宿命的火焰燃烧殆尽之前,压倒一切的不止又对命运的恐惧恐惧,还有独一无二、超脱一切的欢愉。
身处利刃之下的时间,会如低头所见的脚步那样慢下。
鲜血旋流,滑落的左手悄然摸上了身边泥地中留下的足迹。
低下头,我什么也没找到,我所能回见的,仅有如此。
“我……不属于这里。”
黑夜降至,群光归熄,余辉在此灭落,灰暗的命运投下阴影,无边的寂静落尽了我眼中最后一丝的光点,这里不再有光,可余烬尚存,我若逐光而行,那么燃烧便成了我的宿命。
“那就把这个想法坚持到最后吧,去成为你所想的那样。”
血液上涌,伴随着愈发滚烫的脑袋,炙热的灼烧感从我的左手开始,携着周遭的枯叶和热气一同冉冉上升。
落下的剑影,穿过了我身上似叶似蝶的鬼魅焰火,映射出了董锡的错愕神情。
焰火翻涌上升,如席卷着水蛇涌动的暗流那样似要将我缠绕,眼前的那一抹红色终是铺满了我的眼眸,将我淹没在了流光似水的盲火中。
我悬浮着,所有的意识如龙卷风一般,向上螺旋飞散,可我并没有感到无力,在这将要迷失的状态中,停止上升的我仍能感到一股力量在向我的右上方牵引而去。
那是我右手伸出的方向,那些离了身的残肢断肉似是融着血液与那些坚冰熔在了一起,我能感受到这粘连着的存在,我的右手还在向外探求着,似是要抓住什么。
随着鲜亮的蝶叶愈发空灵的环舞,我的也愈发感到自己的存在变得混沌。
究竟要抓住什么?
我想要的,永恒的燃烧,永恒的光火。
究竟要抓住什么?
抓住我所在意的......
不是孤独,不是失败。
是归属吗?
也不是。
我想要抓住的......
我想追寻的......
我的过往。
我的想法。
我的存在。
“不要放下你举剑的手......起来啊,小家伙,你只有这么一次机会......无论我们变成什么样子·......我永远是我,我们永远是我们......”
而现在......
“我能带你离开这里。”
透过了层层的蝶叶之影,一道白光从右上方落下,像是极光那样曲折变换,在我的眼中,那是一道五彩斑斓的红,一个能带我离开这里的想法。
一个执念?
一个约定!
心无杂念,我的脑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这次,我不会再拒绝。”
跟随着这道牵引,我如溺水者那样不断地挣扎着,不断扑通的右手终是直直地向前刺去,抓住了那最后一线的的生机。
那抹红色仍在我眼前·。
穿过一层又一层的盲火,在这层焰色之后的是我的右手。
而右手之后的那抹红色,是我灵气化作的凤翼,我武魂真身的一部分。
我的诅咒,我的归宿。
在绚烂的彩羽的辉映下,我看清了那只白皙稚嫩的右手,似是太久没用武魂的缘故,这种熟悉又像是第一次体验的感觉令我如获新生,半悬于空,右手衍生出的火舌正随着武魂真身一点一点的退散,灵力终究是挤不出更多了。
回转着身体,我将即将散去的那点火灵力顺着周身的气息攥在了右手上。
“好啊,哈哈哈,前面一直用水来跟我玩,现在没灵力了才用武魂?看不起谁呢???!!!你这凤家初生和那姓梁的混蛋一样该死,既然那么瞧不起我,那就为了你们的傲慢付出代价吧!!!”
在董锡的嘶吼下,他的武魂真身完全显露,一只灰蓝色羽毛的的鸟类在他身边盘旋起来,强风汇聚,他的身上似是披了件灰色斗篷,盖住了他愤恨的眼神。
雨燕是一种一生都在飞行的鸟类,但这种体型渺小的鸟类,终其一生也无法飞上云端吧。
如眼前所见那样,他的武魂真身甚至无法附着于体内,但他的武魂确实掀起了强风,以他的全力。
蓬勃而出的灵力汇聚成厚重的灵元,着实展现了境界上的差距,相比之下,我那点可怜的火灵力如狂风中的烛火一样一吹即灭。
狂风骤降,气浪横飞,拼尽全力流转浑身血液的最后一丝冰灵力,并未在董锡的攻击来临前唤出,恢复如初的身体再一次皮开肉绽,本就见底的灵气也因外部的攻击紊乱到不可复调。
差一点......
即便拼尽全力了元素强融也还是慢了那么一点。
成功总是这样,随着我的命在我的眼前飘然飞离。
指尖前的火焰是如此的接近却又无限的遥远。
是这样的,无法选择。
弱者的生命总是无法承担命运一个又一个的错误。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我的生命可以卑贱到呼之即去。
望着指尖之前那团已然凝练而出的小火苗,我放弃了冰元素的凝练,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让掌心越过了最后的距离。
无关荣耀,无关生死。
更无关任何人。
对自己......
呵......并非在努力地去假装......
“我只是喜欢去成为你眼中的样子。”
随着最后半圈的回旋,那握在手心里的花火亦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悠长婉转的弧线。
这道弧线穿过了时间,跨过了近十年之久,在董锡难以置信的神情前划过,在我脑海中的每一处记忆中划过,于半空中,与悬浮的诡异舞步一起,如蜡翼般,再一次地将我推上了恐惧与欢愉的末路。
看不清身旁,干涸的眼角飞离了最后一颗泪珠,于流身的焰中起舞,散发出了昏黄的光影。
就这样,恍惚地躺在鲜亮的日光中,看着她羽翼上熠熠生辉的雨珠;回转着身体,回想着第一次·举剑时的样子,一剑向下而落,手心中迸发的花火在这将息的天色之下完成了最后一次绽放,延伸至数十厘米,仅凭一见,仅凭一剑。
“这便是我走到今天所能笃信的全部!”
没有了任何的累赘,我斜着向下刺入了下方的的灰色风暴之中,气流上泛,带着螺旋的火焰从我脸颊的两旁而过,风墙从两旁压来,局面近乎相持,处于钳形攻势中的我在和他争抢着面前这最后一点的距离。
他的斗篷在慢慢淡去,而我的凤翼却在展开一瞬后殆尽,两侧狂风不减,发出喧嚣的白色噪音,飞沙走石,透露着刺耳的毁灭之声,在靠近之时,似乎成了我脑中的鸣响,海浪声从中响起,唤来的却不是海浪。
白雾漫天,在穿过一道人影之后,向着侧方,我滚倒在地。
灵力消散而尽,那把灵力凝出的火焰之刃已消失,有的只是更加紧握的右手,和那右手之后正捂着脖子的董锡。
“活下来了吗?”
看着天空,感受着阵阵晚风和身上划过的枯叶,我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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