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星辰熠熠。

女子熄了烛火,缓步出塔,隐隐约约见得一道颀长的人影盈盈立于阶下。银杏树的阴影覆盖了他半具身躯,另一半却沐在月色中,于莹光中红裳着身,艳丽却清冷。

好美的衣裳。

好美的人。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凝望彼此。

年轻俊美的僧人主动向阶上的女子伸出手。她愣了愣,随后浅浅一笑,坦然将手指搭在他掌心,似乎生来便该如此。

两人并肩行去。

至少此时此刻,均觉完满安心。

萧姝房中,她也已换上婚服,安静地坐在梳妆台前,任六舍为她挽发别髻,梳妆点绛。骨节分明的手指灵活而温柔,仿佛在清晨的浓雾中,贪取一朵满蘸露珠的昙花。

“你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六舍为萧姝描罢眉,看着她饱含忧愁的双目,叹息道,“怎么就,长得这样快呢?”

萧姝闭眼,平静地说:“八岁,从被父皇和外爷抛弃的那一刻起,就长大了。”

六舍沉默了许久,复又爽然笑道:“看看我的小公主,果然出落成了大美人。”

萧姝这才睁开眼来,入目果真是一张清雅灵秀的美人脸儿,无论多么繁复的妆扮,都不过衬得那张脸越发清丽脱俗。

任是月色微风,都不禁流连难舍。

“皇叔好手艺,把一张寡妇脸生生化成了……”萧姝还没说完,就被六舍用食指轻轻抵住了唇,只见他笑盈盈地道:“别咒我啊,你我从前吃了那么多苦。往后几十年,咱们都要好好的,都会好好的。”

“更何况,你在我眼中一直是这模样。”六舍握住萧姝的手亲了亲,郑重其事地说道,旋即又似乎不可置信,轻柔地抚摸她的长发,仿佛在喃喃自语,“从我的小公主长大那天起,竟一直这样好看。”多么庆幸,盛元六年冬,老天让她活了下来。

他们刚到朴元山那两个月,日子还算滋润,不想渐渐地,月银和物资便越发少了。在盛元六年最深的寒冬里,不知是有过帝王授意,还是仅仅因着层层盘剥,总之最后流到他们手中的,只剩下几十枚铜钱。

小萧姝捧着承盘一言不发,待京城府尹派来的使者去后,沉默着,猛地将那承盘砸落在地,任铜钱散落一片。六舍且没说话,待其回身进了内室,才慢慢跪在地上,将那些铜钱挨个捡起来,自言自语:“可不能浪费,几十个馒头啊,够这个月的伙食了。”

不想她忽然从内室冲了出来,恨声道:“你没有尊严的么?你就这般下贱么?”

六舍看了一看那人,只见得满眼泪光,不知是谁的泪光。他的?还是她的?

他只知自己如今是六舍,不再是宋七星,不再是淮安王,也不再是勇冠三军的宋家琼玉郎,因而顿了顿,垂眸笑道,“阿弥陀佛,所见众生相,皆非众生相。贫僧只知上天有好生之德,活下去,才会有希望。”

屋外风雪呼啸,却不载归途。

小萧姝微怔片刻,旋即扯了扯嘴角,似哭似笑,与宋七星擦身而过,没入天光。

她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紧接着便是一连两日都没出来吃饭,叫也无人应。六舍终于捺不住心底的忧惧,待撞开门后,却见个气息奄奄的小人儿衣衫单薄地倒在榻下。

好冷,好苍白。

霎那间,仿佛生机俱丧。

他下意识地冲上前去,却不慎跌在地上,将那具几近枯败的身躯紧拥入怀,背上冷汗涔涔,细白纤长的手指不住地颤栗着。他想带她下山看大夫,可那几十个铜板早就换成了几袋面粉,而今竟是身无分文了。

身无分文,要如何请来大夫?

宋七星一生没作恶,老天为何要这样反反复复地惩罚他?一次次给予又剥夺,一次次将他心口已经愈合的血痂撕裂重创。

他将萧姝放进被子里,跪在榻边,紧紧握住她的手,低声在她耳畔絮絮祈求。

你一定要活下来,老天不能带你走……

世上有万千好风景,你还没有看过……

公主,卑职求您活下来……

萧姝,六舍求你活下来……

他为她掖紧被角,关紧房门,冒着风雪下山去了。他只有一个念头——就算赔上他的性命,也要把大夫请来,给她治病。

她必须活下来,她一定得活下来。他不能背负着一生的愧疚和遗憾活下去。

绝对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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