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我的大孃去世了。享年88岁。人生七十古来稀,88岁,显然是难得的。按照志书写作的惯例:生不立传。现在大孃归天,我可以为她立传。
我在写父亲的时候,提到过我大孃。与我父亲一样,她也是一个极为强大的人。在我的记忆里,她并未读过多少书,但思维特别清晰,特别是在人情世故的处理上,具有强大的感染力、凝聚力和号召力。换句话说,她天生具有非凡的领导力。我觉得,如果她多读几年书的话,肯定是做大事的优质材料。当然,命运没有如此安排。和我父亲一样,她是个孤儿。两岁父亲消失,六岁母亲去世,留下姐弟俩在这个孤独的星球上相依为命。但是她俩实在太小了,相依也无法为命。所幸,天无绝人之路,一位家族中的老人收养了姐弟俩。
她的老家小地名叫青木,地处偏远乡村,然而也有私塾。所谓私塾,就是老师在家中开课,学生去读书。转眼弟弟已经七、八岁,她提着一块腊肉作为谢师钱,把弟弟送去了课堂。关键是只有一块腊肉,所以她自己是无法进私塾的,而且她还要帮着家里干农活,也没时间读书。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钱读书?从大环境来看,旧社会的性别歧视严重,很少有女孩子能到私塾读书。特别是在农村,更是如此。也就是说,她自己都还是一个儿童,就要天天照顾一个更小的儿童。但她好学,也识得一些字。又一转眼,弟弟已经长大,她也出嫁了。大姑爷是乡干部,大孃也有工作,日子终于好过了。大姑爷和大孃一共生养了六个孩子,全是男孩。按照这个趋势,从小就历尽艰辛的她以后的人生必然是一帆风顺了。然而命运不是这样安排。曾国藩说:“不信书,要信命。”有点道理。波橘云诡的命运再次向她伸出了魔爪,大姑爷因公殉职。那一年,她最小的孩子还在襁褓之中,最大的儿子也不过十二、三岁。说实话,如果把我换成她的话,我连死的心都有了。一个人的命运怎么会如此悲惨?!为什么命运之神对一个人会如此不公?!但是命运不会回答问题,它只是冷漠地把事实摆在你面前。道家有个说法,叫渡劫。大孃童年失去父母,已经是大劫难;中年又丧夫,而且留下六个未成年的孩子,又是一场世间罕见的大劫。可以说,人生的灾难如巨浪一般向她扑来,一浪高过一浪。
命运只出题目,解题要靠自己。大孃用微薄的收入和坚强的意志,独自一人撑起了这个七口之家。“未经长夜痛哭者,不可语人生。”大孃每天早上一睁眼,就有七张嘴等着她喂饱。光是这一件事,想想都让人头疼。当然要工作,这是养家糊口的基础,解决了温饱问题,同时要解决孩子们的教育问题、健康问题、心理问题,还有各种社会关系问题。她里外都是一把手,事无巨细负总责,智慧和精力真是登峰造极、无以复加。细想来,我从未见过大孃的眼泪,她不相信眼泪,只相信自己。她拒绝向可怕的命运低头,她大概连哭泣的时间都没有。再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孩子们全部长大,个个考起学校参加工作,结婚生子,大孃的家庭责任、家族责任和社会责任,全部完成,大孃也老了。这一转眼,写起来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但真要挺过来,非得是个星宿才行。她的孩子们都是孝子,有目共睹,有口皆碑。她的孙子们也都是孝孙,有目共睹,有口皆碑。她的重孙子们仍然都是孝重孙,有目共睹。俗话说,富不过三代。其实更难的是孝能过三代。我在大孃的灵堂前亲眼看着她的子孙们,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也包括我。治国如治家,大孃把一个大家庭治理成这样,确实厉害。既是严父,又是慈母,是真正的一肩两担、一岗双责。考虑到她并未受过多少正规学校教育,我只能认为这是她的天赋。说实话,我从小到大,亲眼看到她和她的家庭几十年的漫长历程,她在我心中有着神一样的地位。按史志书上的说法,她就是典型的“俊民”。如果她生在清朝,以她的人生经历,完全可以立牌坊。我看过很多座古时的牌坊,节孝坊、百岁坊之类,大孃的事迹与之相比,确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她最终没能活到一百岁。
大孃的生命力是极为顽强的,她八十岁之后,我仍然不时在街道上望见她,精气神俱全,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后来几年我去家里看望她,她都不在。三表哥给我讲,她最后几年已经处于瘫痪、半瘫痪状态,经常都在贵阳住院治疗,仍然积极乐观向上,与各种病魔作顽强斗争,从未放弃,眉眼之间永远是坚韧与慈祥。既使到了弥留之际,多种器官衰竭,医生断言熬不过两天,她凭自己超强的意志力,整整熬了五天五夜,把所有世间事对孩子们逐一交待清楚后,才平静地离开。纵观她的一生,我想,无数的磨难和艰辛都被她化成了肥料,使她的生命之花开得异常美丽、灿烂。由于一些特殊原因,我没能亲自送大孃上山,不孝不孝,只能等过段时间再去老人坟前磕头了。再强的人也有权利疲惫,再见,敬爱的大孃。
大孃,严格的说来,她在爷爷的孩子中排行第五,我应该叫她五孃。我的爷爷名叫宋青云,重庆人,年轻时来贵州经商,共有两房人六个孩子,近百年来开枝散叶在几个不同的县市。我估计总人口应该接近百人。五孃这一代到她为止,已经全部过世。我没有见过我爷爷、大奶奶、二奶奶,父辈中也只见过三伯伯、五孃和我父亲。
大孃的名字叫:宋开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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