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快门的瞬间,你要学会遗忘。”

拍下这张照片的那天距今已十年有余,可相片里他带着倦容的微笑无一日不在脑海中萦绕,数着时间熬过最漫长的日子后,我也终于可以与他相见。看窗外与从前大不相同的风景在汽车的嗡鸣声里向后退去,我感到陌生而亲切的归属感,闭上眼睛,仿佛一切回忆都在眼前。

温柔的海风吹响了吱呀作响的木门,在我用钥匙打开它之后,房间里陈旧的海的气息氤氲在鼻息中。我早跟他说过,我喜欢木质地板,他倚在门框上,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得意地说:“早说了用木质地板吧。”木头早已坏掉,裂出许多缝隙,成片的花从这裂隙当中钻出来,鲜艳而浓烈。我们每次出去拍照,总是喜欢拍很多的花朵。如果眼前就能长出那么多的花,那他留在这里就不会孤单。

“多久没通风了,屋里一股陈旧的味道。”我说着便走到客厅打开窗户,敞开模糊的玻璃之后,蔚蓝的海顿时跃入眼帘,海潮在嗡鸣声里起起伏伏,强劲的海风吹响窗框。我回过头去,他站在客厅的花丛里,海风摇动了屋里长出的大片鲜花,连同几朵海藻一起涌动。

“这简直和那天一模一样啊。”我感叹。

十多年前我们骑着单车路过海滨,在高歌猛进的海风中躲在一大片起潮退潮的花海里,他递给我相机,走进花海中央挥手:“给我也来一张!”我于是按下快门,相片里的他面带倦容,相片明明只有一帧,他的嘴角却像一直在抽动,不易察觉的微笑随着花海悄悄颤动。

现在他也是在这座小小的房子里,破破烂烂的地板间长出稀稀拉拉不能连成一片的花丛,倚靠着吱呀作响的木门,带着微笑看着我。

“我再给你照一张相吧。”

我拿出自己的相机,慢慢地对焦,拧动光圈,按下快门。

“让开,我现在就给你洗出来。”

我走进他背后的房间,昏暗的房间没有窗户,只有海风顺着门缝钻进来,咸味混杂着其中奇怪的陈腐气息。“你有多久没有到暗房洗胶片了?”我埋怨一句。从水池里捞出几片海藻,桌上甚至还有贝壳,在污泥中显得异常纯洁。这个地方刚被水泡过一样的潮湿,散发着难以言说的霉味。

我当然没有找到能用的材料,只好把底片留着。在翻找的过程中,我找到了他的照片盒子,保存得很好,严丝合缝,有钥匙也打不开。

“你找的盒子不错,就是锁太差。”我擦擦钥匙的铁锈和污泥,再收起来。

这间小暗房里的争吵挺多,因为我们都是自己找的办法学洗胶卷,在配药水到操作时间的每一步骤上我们都师从不同的信息来源,因此没有一步是意见统一的。到结果出来之后,我一丝不苟的态度取得决定性胜利,照片清晰而且颜色明艳,而他的照片总是千奇百怪各具特色,几乎可以用诡异形容。有的照片失焦得严重,模糊得无法辨认,有的照片又过曝,到处都是溢出的光线,唯一的共通之处就是都像在梦里胡乱拍下的。

从暗房出来,我在他的房间里坐了一会。

从前骑单车的时候哪里都想去看,写了很多的目标地点,我用了十多年才把他们一一游览过。“长大之后我没有出去的时间,所以花了比预期久很久很久的功夫,才把我们的笔记填完。”我躺在他的床上,翻一翻笔记,看看手里的盒子。

要说我们去过最漂亮的地方还是那个种满鲜花的海滩吧,那个地方是唯一一张人像的采集地,从前我俩都只拍风景,不拍人。我那时候有点迷信,拍人会把人的生命力量偷走一部分。他好像也对拍人没什么兴趣,可能陪着他一起出去的一直是我,也没有拍的必要吧。

窗外蔚蓝的海环抱着辽阔天穹上的几束轻柔的白云,有节律的声音仿佛是远方的高歌。我们沿着海岸骑车旅行的时候,背景音乐就是这样的海浪声,偶尔会有快门的咔嚓声。每当我想停下来拍几张时,他总对我说:“有些风景只有当下才值得体会,不要把它留在相片里,有些绝景拍不到,也是神明的意思。”

我觉得他有点莫名其妙。可能他比较懒吧,总之他按下快门的频率很低,我用几盒胶卷的时间,他往往一卷还没有拍完。不过我也觉得,他这样留下的照片,可能都是弥足珍贵的记忆,因此我总是翻看他那本小小的照片书,细细揣摩内容,但是我总不懂。

直到我在这次造访结束后回到家里,把那卷胶片揣进兜里,却又因为太累忘记,带着它躺到床上睡觉时,我似乎才看见他书里没展现的部分。在朦胧里我看见我坐起来,兜里那卷胶片不见了,走到暗房,看到他熟悉的高大的背影在摆弄东西。

“哥,还没睡?”我问他。

他回过头来,还是那样面带倦容的微笑,但是在昏暗的光线里面,他的五官似乎更加立体,额上竟然显映出几道皱纹,看起来更加疲乏。我感到悲悯,对他说:“该睡了,哥。”

他不理会我,而是拿起刚洗好的照片,装到了他的相片书里。

我接过来一看,过曝了,全是光线。

背面写着他在那段时间里,每张照片背后都写的一句话:“按下快门的瞬间,你要学会遗忘。”

但现在我还没有离开他的房子,所以不知道这张照片我拍坏了。实话说虽然我不是顶级的摄影师,可是从我拿起相机那一刻,从来没有过一张会曝光得如此严重如此失常。所以怎么想都是他洗照片出的问题。

从他的房间里出来,我到后院去。这里是真正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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