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收拾,就算收拾好了,烂开一口硕大口子的布包也绝对装不了东西。

陆启蛰一手篡紧铜钱,一手握住毛毫,望向那孩子离开的巷子口。

他就是觉得有点委屈,想问一个为什么。

但他说不出口,自认倒霉罢了。

眼看天色不早,身上还没了继续参加选拔的铜钱,少年吸了吸鼻子,探出脑袋左右打量,方才小心走出巷子。

巷子空无一人。

从镇子走回家的小路上,四周安静得不像话,陆启蛰面对残阳半挂,背对桃源灯火,一步一个脚印。

蓦然想起一首诗。

“归客早还家,夹钟未鸣春。”

少年背影被拉得又细又长,与左右野草黑影交织在一块儿,有些分不清了。

横看草低少年高,俯视草长少年短。

山鸟归而鱼深,桑榆晚而非晚。

只要再越过那座突兀架在睡天婉水之间的黑石头山,便能见着孤零零一座草堂,舍外草盛鞍马稀。

算算时间,这时候大概点起了灯火,为少年照出一条归家路,炊烟袅袅,隐约之间还能见着削瘦妇人的身影忙碌不停。

不想让娘担心,陆启蛰找了处潺潺小流,打算冲洗一下身上污秽,最好再能做个不小心摔倒的样子。

这样一来,娘问起来淤青是怎么回事,他也可以说是自己弄的而不是被别人欺负了。

少年摸着黑,只敢站在脚腕深的水中,生怕一个不小心掉进深水里头,用被撕裂的布包沾水,一点一点仔细冲洗。

有时不小心碰到脸上开始发肿的位置,疼得龇牙咧嘴,硬是一声不吭自己挨着。

水面忽然波光粼粼,有如贬谪明月入水中,清辉荡漾,起伏不定。

少年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穿上衣服。

原来是一盏烛火灯笼的水面倒影。

也不全是,白日里见过面的李举人不知何时落脚小流边,换了身干净雪裳,手捧书卷,坐在一块神似巨虎趴卧而得名“虎卧石”之上,烛火灯笼搁置手边,恰巧是虎卧石虎头眼窝位置,乍一眼看去,仿佛为虎点睛。

本就极具神韵的虎卧石愈发活灵活现。

云从龙,风从虎。凌厉冷风蓦然横掠山林。

“李举人,你没事啦?”

在这昏黑的郊外,见到尚且熟悉的面孔是一件极其令人安心的事情,陆启蛰暗暗松了口气,双手圈起嘴边作喇叭朝李举人唤道。

“被欺负了又打算一个人挨着不说啊?哪怕不想让娘担心,去找张医师抹点药都好,张医师人善心善,一点小药花不了多少钱。”李举人似乎已经司空见惯。

“去过几次,后面张医师不肯收钱了,我就不好意思再去给他添麻烦。”

少年不好意思地干笑,想起什么似的:“记得别和我娘说,下次碰上了那家伙,小爷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陆启蛰扬起拳头。

大概是少年一通有模有样的乱打拳法太过逗人,李举人笑意更甚,冲陆启蛰点点头。

随后李举人揭开灯笼,指尖捻出一点火光,送至嘴边吹了口气,火光化作一簇萤火,随风流淌,最后来到少年身后。

借助萤火光亮,陆启蛰这才看清,原来自己身后有一位骨瘦如柴的妇人站了许久。

妇人佝偻着腰板,比陆启蛰也不过高出半个头,身裹一件发霉发黑的长布,露在外边的四肢细得让人发怵,用弱不禁风来形容丝毫不夸张。

妇人一口黑漆漆的牙齿,让陆启蛰无端想到抢走自己铜钱的那个孩子。

低微嘶鸣声后,妇人肩头左右一青一红两条蛇探出脑袋,幽幽吐着鲜红信子。

方才一通乱拳的豪言壮志横扫一空,陆启蛰顿时被吓得一蹦三尺高,又被李举人隔空一按,老老实实按回原处。

“别怕,她不会害你的。”

听着李举人温醇话语,陆启蛰用力咽了口口水,还是选择从水底摸出一块趁手的石头藏在身后,死死盯住萤火光幕后,那一位人不人鬼不鬼的妇人。

“李举人,我今儿还帮你写完了你没写完的长句的,你别骗我!”陆启蛰声音发颤。

“不会。”

李不才,也是桃源谷人们一口一个李举人的读书翁,拍了拍身下虎卧石,说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语。

似是佛家佛偈,又似道家真言,颇有节奏韵律可究。

读书翁站起身来的同时,一身雪裳自然垂落,瀑水倾泻,李举人只手探入灯笼当中,竟然拔出一柄碧绿素剑。

接着举起光泽黯然几分的灯笼,戴到头上时灯笼便成了一顶青白玉冠,他双手驻剑,剑鸣悠悠逐渐演变成虎啸。

在外人看来,盘踞此地千百年不变的虎卧石活过来了,两头身形巨大的白纹石虎围绕着李举人。

一头卧水慵懒抬眸,一头依水徐徐踱步,几许虎啸漫不经心,震慑山林上下寂寂无声,逼退无数闻着异象蠢蠢欲动的邪祟之物。

已然身为“君子”的李举人以剑圈地,隔绝出一方小天地,以他脚下为小天地的源头与伊始,途经少年与妇人,去往阴阳之间。

《山海经》有载:君子国在其北,衣冠带剑,食兽,使二文虎在旁,其人好让不争。

海外有川东君子国,国内皆君子圣人,衣冠带剑,相敬如宾,出门左右常伴随两头猛虎,猛虎不知书而达理,教化得礼义,是为“皮囊非我所定,恶虎可君子”。

身份且露冰山一角的李举人并不打算暴露身份,隔绝出一方有源头有去处的小天地后,背倚石虎双手拢袖,再不作多言,打定了主意不插手,让陆启蛰自个儿解决。

妇人伸出干枯手臂,靠近萤火群时,仿佛瞧见了少年警惕而又害怕的神色。

风中有一声叹息沉落下去,青蛇藏起脑袋,红蛇依旧盯住陆启蛰。

她手掌伸了又收,扬起模糊的脸庞,试探看向李举人。

再次得到李举人应允后,犹豫再三,方才小心穿过萤火组成的光幕。

干枯手臂越靠近萤火光幕,越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两条小蛇对光幕仿佛有着莫大的恐惧,在此之前双双缩起脑袋,藏进了妇人嶙峋肋骨之间。

因此手臂真正递到少年面前时,就只剩下白花花的骨头了。

一枚铜板躺在骨掌中间,像是摇篮中酣睡的婴儿,悄然恬静。

正是白日里被那个孩子抢走的其中一枚。

陆启蛰愣了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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