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里的说话声远了,灯也逐一熄灭。齐天转过身去,青冈林在山坳里,背对月光,幽深一片。

池塘里的水也看不见了,只有蛙声填满空荡荡的水面;对面山崖上,一道水瀑依然挂在青草之间,白色的瀑布变成了几条白线。

快到大堰坎,一条小河横在眼前。刚走上堤坝,小弯土的小路上传来喊声,出现了一个人影。

“兰淑,让你的三娃子等一下,我给三娃儿煮了几个鸡蛋。”妈妈拉着齐天的手,马上停了下来,听声音就是五婆。

人影走近了,单薄、瘦削的五婆伸开皱巴巴的手,拿着的是两个鸡蛋,她塞给齐天。齐天赶快接着,浅黄色的鸡蛋还是热的。

五婆再用温热的手拍拍齐天的脸:“三娃子,快吃下,一定要中举哦。”

“兰淑,我们回去吧,让他们两个早点走吧,晚上走路凉快,一会就走到陡石梯了。”五婆转过身去,拉着妈妈的手。

妈妈挣脱五婆的手,走到齐天身边,再次拉住齐天的手,很轻地拍拍他的肩,没有说一句话。

父亲和齐天也没说话,开始走了,很快走上了大路。河风吹过来,一阵凉意,弯月揉碎在阵阵涟漪里。

堰坎上,妈妈和五婆还在“叽叽呱呱”站着,一直等到他们转过姚家的拐角,她们看不到齐天。那两个影子定格在堰坎上,也定格在月光下的宁静乡村。

…………

远处的玉皇寨传出一阵不太响亮的鞭炮声,隐于绿林里的寺庙冒出了淡淡的白烟。

齐天从回忆之中走出来,再次把自己拉回现实之中。

一连很多天,三姐和表哥都跟着齐天,齐天似乎也显得正常了很多。大家的心也开始松弛下来。

到了夜晚,齐天被父亲拉到小木桌旁一起坐下,语气有些无力地说:“你回成都去上学吧,家里的事你不要操心,我可以把你送到陡石梯。”

第二天早上,薄雾散去,淡淡的阳光涂满地上。

“你们快回去,把衣服端在池塘里去洗了。”父亲对着站在小石桥上的三姐和表哥说道,“他们不跟随齐天了却显得手脚无措的样子。”

父亲背着包走在齐天后面。走在陡石梯的最高处,是回望乡村的最后一个地点。齐天埋头走路,必须继续快速地走过去,那晚惊心动魄的一幕一再出现,心中的疑团也越来越大。

但,走过去,母亲的乡村也会越来越远。

齐天似乎走进了一座没有尽头的桥上,在翻越一座不断生长的高山。桥梁的尽头是乡村,高山的背后是无尽的惆怅。

父亲终于把齐天送到小镇的汽车站,站在车窗外,叮嘱了半天:“三娃……齐天,你有三个行李包,小口袋里一共六本书、两件换洗的衣服。一路要警醒些,遇到事情,要冷静多动脑,在学校一定认真读书……”

父亲的嘴唇有一丝颤动,用牙咬了一下嘴皮,终于一狠心,转过身离开了……

齐天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等父亲走后,齐天转车,换乘,黄昏时赶到了斗城的火车站。火车站依然人来人往,排队、购票,跑去验票、进站,赶上了回成都的最后一班火车。

齐天专门找了一个车厢里人少的地方,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没有一点睡意,无神地望着黑黢黢的窗外,看着一晃而过的桥梁和铁道上倒下的灯光。

突然又下起雨来。雨水打在车窗上,划出一道道斜线,模糊了外面的视线。齐天站起来,把车窗往上推了一点,让刺刺的冷风不停地灌进来。

火车像一列时光的隧道,他们穿越其中,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时间似乎凝固不动了,慢得能听见它的脚步声,只有眼睛里奔涌着一条无法控制的河流……

“突然去世的母亲,逃婚的燕姐,失联的笔友,一个衣衫单薄的小女孩,莫名其妙出现在梦中的‘阳’……都反复出现在梦中。”这一切,成为齐天心中的痛、不安和无解的疑惑。

“生为何物?死为何事?情为哪般?”

“你告诉我?沉默的群山告诉我?挂出几颗星星的天空告诉我?牵绊我双脚的小草告诉我?包围我的夜色告诉我?洗涤我泪痕的小河告诉我?”

齐天第一次真正思考这个严肃的问题。

“我已坠入生命里无法逃脱的黑障,请你把我带到看得见星光的安全小岛吧?”

齐天脑子里一片混乱,终于累了,不想了,躺在宽敞的座位上,迷迷糊糊似乎要睡着了。

“一双熟悉的手在为我盖上了被子,拉上了蚊帐,又悄悄地离开了,真实而让人心生留恋。”

“妈妈——!”

齐天睁开双眼,只有疾驰的列车和东倒西歪的乘客,一切又归于沉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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