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芙蕾雅吃着早餐。
再过几天,就到了她的生日——确切来说,是院长夫妇捡到她的日子。
但芙蕾雅并不感到高兴或者期待。
所谓生日,似乎就是人们特地挑出的一个庆祝的借口,正如院长夫妇将捡到她的那一天作为特殊的日子。如果自己没有感觉,那么这和普通的一天有什么区别?
芙蕾雅没有感觉,她只是不解:似乎生日这天一定是要开心的,但是凭什么她一定要开心呢?如果她不想开心呢?况且,她的生日也并不是她的生日。
但是此时此刻,让芙蕾雅困扰的并不是这些——她需要做出选择,一个决定她未来人生的选择。
一个人需要自己做出选择,来决定自己以后的人生,这已经是一件艰难的事了。谁能知道未来发生的事呢?谁能知道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在遥远的未来会有什么影响呢?
但是,如果一个人的人生已经被他人决定,是不是就更好呢?
芙蕾雅陷入了苦闷的境地,她发现,自己正面对着无尽的未知,她想要有所决定,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甚至她不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
与此同时,另一条道路摆在她的面前,路上的一切是那么的清晰明了,只要按部就班,美好的生活就近在眼前,而且每个人都会满意。
院长夫妇没有再来找她,早餐的时候没来找她,午餐的时候没来找她,晚餐的时候也没来找她。
但是芙蕾雅已准备去找他们。
她不觉得自己能够心想事成,但是她觉得自己必须说出自己的想法。
夜晚,隔间里,芙蕾雅吊起一桶水。
隔间里有一口水井,女孩们在这井边洗澡。
芙蕾雅举起水桶,当头浇下。
冷水流过身体,心脏一阵抽紧。
冷水无法让芙蕾雅冷静,她觉得自己头脑发热。
她刚才见过了院长,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我还没准备好。”她说。然后她就走了。
院长夫妇当时都在,但是似乎两人都太惊讶了,都没有什么回应。芙蕾雅走出门,他们也没有追来。
记忆在脑海中闪现,芙蕾雅仰头叹气,井水顺着脸颊边缘滴下。
唉,为什么我会那么做?
她并不后悔自己说的话。如果能够回到几小时前,重新选择,她还是会找到院长说这些话。但是她感到失望,失望自己说完这些话之后的反应。自己为什么说完就走了呢?这是怯懦。
她再度打起一桶水,浇在头上。
第二天,芙蕾雅发烧了。她吃过早餐,回到自己的房间,虚弱地躺着。
昏沉之中,芙蕾雅感到有人进门,她坐起身,看到的是一脸担心的院长。
“帕沙院长。”芙蕾雅打招呼道。
院长拉过一把椅子,坐到床边。
“你还好吗,芙蕾雅?生病了吗?感觉怎么样?”
“还好。”
片刻的沉默过后,院长亲切地问道:
“芙蕾雅,你昨天说的,是真的吗?是你考虑过后做的决定吗?你真的不想嫁人吗?是有什么原因吗?”
院长知道芙蕾雅会怎样回答。他在孤儿院当了几十年的院长,他知道,芙蕾雅这样的好孩子是不会当面违逆的。况且眼前的女孩还生着病,一个人生病的时候,意志力总会变得脆弱一点。最重要的是,自己还摆出了如此关心与亲切的态度。
所以,对方一定不会说出忤逆的答案,而一旦如此,接下来的对话就好进行了。
“我不想。”
少女抬头,看着院长说道。
少女的面貌似乎变得让人陌生,她的脸颊变得苍白,她的眼睛更加漆黑,但是却显得更加美丽。
看着她美丽的面容,院长心中却悄然浮现出一股寒意,少女那双平静的眼睛中沉寂着神秘的黑暗,昔日活泼的眼睛不知何时已变得深不见底。
似乎一夜之间,少女就变了个人。
院长感到一阵恍惚。他忽然感到,自己应该重新认识眼前的少女。他已习惯于将她视作一个孩子,但或许她已不是曾经的小女孩。
“为什么?总要有个理由吧。”院长尽量平静地问道。
“我不想……我……不知道……”少女的眼神变得迷茫,看向一旁。
“你长大了,不该这么任性。”院长板着脸,严肃道。
暗地里,他舒了一口气,因为少女好像又变回到了他熟悉的模样。
院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你长大了,不该这么任性。我不是在强迫什么,我只是想说,领主他确实是诚心将你纳为侧室,卡特姐姐在那里过得很好。唉,你要我怎么向领主交代呢?难道我要找到他,当着他的面,告诉他你不愿意?好吧,那我就这么说吧,就说你还没准备好。你还没准备好,是吗?没错,你就是这么说的,你就是这个意思。”
“我不想准备。”
“不想准备?这么说,你是同意了?太好了,我知道你会同意的,你一直是最聪明,最懂事的。”
“我并不是没有准备好,我其实不想嫁人。”
“这……这是什么意思?不想嫁人?哪有这回事情的?不想嫁人?那你想做什么?去修道院吗?当一个修女,一辈子不嫁人。这里可没有修道院。听着,有些话,我一直不说,因为我觉得你很懂事,就算我不说你也会懂的。不想嫁人?这是什么话啊,芙蕾雅。你以为自己永远是个孩子吗?永远不会长大,永远不用为自己的人生做打算吗?不想嫁人……就算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也不会这么说啊。而且你还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你以为吃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你以为住的房子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没有领主的善良,大家早就要饿死了。没有我们捡到你,你已经在外面冻死了!好吧,你就继续待在这里吧,继续吃这里的吧,我不介意!只要你没有负担的话,只要你没有愧疚的话。”
“我为什么要愧疚?把我卖了,能价值十个孤儿院。”芙蕾雅的眼神同样愤怒。
“你……你在说什么!我们把你养大,难道是为了钱吗!你以为我是在做生意吗!”院长含怒离去。
房门关上,芙蕾雅坐着发呆。
似乎刚才的争吵已耗尽了她仅存的力气,现在她已无力思考。
但是芙蕾雅的目光并不呆滞,她的眼睛中闪动着火焰。
房间里寂静无声,空气也仿佛凝滞,芙蕾雅好像看到了什么,眼神变为惊讶。
在空旷的房间里,凭空出现一道人影。人影穿着和芙蕾雅同样的衣服,散乱的头发下,隐约是与芙蕾雅同样的长相。
人影面对着芙蕾雅,默默站着。
芙蕾雅擦了擦眼,人影并未消失。她打量着人影,想看清对方的脸,但是却像隔了一层雾,模糊不清。
“你是谁?”芙蕾雅问。她的心中并不感到恐惧。反而有一种异样的平静。
“我是理智。”人影的声音像是直接在芙蕾雅的心中响起。
芙蕾雅笑了,她正发着热病,思绪昏沉,眼前还浮现出幻像,而这个幻像却称自己为理智。
“你是恶魔。”芙蕾雅想起小时候听过的各种故事,判断道。
幻像平静道:“在疯狂眼中,理智就是疯狂。”
“那么在你眼里,无论如何都是我疯了。”芙蕾雅闭上眼睛,不再看幻像。
敲门声再度响起,把芙蕾雅拉回现实。
院长夫人走了进来,同样坐到床边的椅子上。
芙蕾雅起身打招呼:“帕沙夫人。”
夫人关心道:“你还好吗?芙蕾雅?感觉怎么样?”
仿佛重现了之前院长来的时候的对话,芙蕾雅一阵恍惚。
她看向房间空处,幻像再次出现。
“当然,他们已商量过了,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幻像的声音传来。
芙蕾雅呆呆地看着幻像,幻像的脸上像是在讥笑。
见芙蕾雅不回应,只是呆看着前方,夫人不由跟随芙蕾雅的视线,转头看向自己身后。
房间内空荡荡的,并无他人。
芙蕾雅回过神来,她意识到,似乎夫人看不见幻像,也听不到幻像的声音。
芙蕾雅看向夫人,道:“我没事。”
夫人点点头,“哦”了一声。她已听院长说过,芙蕾雅今天的样子很奇怪。但是芙蕾雅比她预想的还要奇怪。
夫人定了定心神,温柔地问道:“芙蕾雅,来,告诉奶奶,你是有喜欢的人了吗?是谁呢?”
自己以前是叫院长夫妇爷爷奶奶的,自己从何时开始不那么叫了呢?芙蕾雅又一阵恍惚。
“没有。”芙蕾雅答道。
“嗯,没有。”夫人应了一声,陷入思考。
幻像笑道:“没有吗?确实没有。哦,不过,你应该说有的。有喜欢的人,那好歹是个借口。没喜欢的人还不同意,就等于说是不喜欢对方了。”
“闭嘴!不,消失!”芙蕾雅面对幻像,嘶哑道。
“什么?”夫人愕然看向芙蕾雅。
“不,我没有在和你说话。”芙蕾雅闭上眼,痛苦地摇了摇头。
再睁开眼,幻像已然消失。
夫人环顾四周,并没有见到人影。她定了定心神,道:“好吧,那你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只是我最后再说一件事:领主大人他说,他们家族有一种秘术,一种让人长生不老青春永驻的秘术。领主希望你能成为他们家族中的一员,分享这一秘术。领主他对你是真心的。真的,谁能够忍心看着你的美丽消逝呢?”
芙蕾雅沉默,夫人也果真离开了。
芙蕾雅躺下,感受着头疼与晕眩。她静止不动,据说这样就能睡着。
但是她的思维异常活跃,一个从未想过的奇怪的想法闯入她的思维,在她的脑海中久久萦绕:睡着了以后,现在的自己是不是就消失了呢?假设自己下一刻就睡着了,而再睁眼就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由于一些特殊的变化,自己变得很不一样了,变成了一个新的自己,变成一个灵体,或是变成一只甲虫,这都是有可能的。或许会有哪个巫婆在暗中施法,就跟小时候听过的故事一样。不管这些妄想,仔细想来,她也早已不是过去的自己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长高了,长大了,更重要的是,她的性格,她的想法,都已经不同于过去了。人是会变的,但是人能变回过去的样子吗?人不能回到过去,那么过去的自己又去了哪里?河水一刻不停地流逝,此刻与下一刻的河流是一道河流吗?
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芙蕾雅难以入眠。
时间与空间变得遥远,脑海中的想法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幅散乱的片段,芙蕾雅感觉自己开始做梦了——但是做的是噩梦。或许生病的人本就容易做噩梦。
芙蕾雅从梦中惊醒,但是身体却不受控制。她试图集中力气,掐醒自己,挣脱噩梦,可是只有手指有些微的反应。她睁开眼睛,眼前的天花板上像是有阴影蠕动。她闭上眼睛,恐怖的画面陆续浮现。她梦见脚下是无底的深渊,深渊中潜藏着无形的存在;她梦见自己在奋力奔跑,身后是庞大的黑色在吞噬一切;她梦见自己身处残垣断壁,四周是丧失神智的人们意图攻击自己。
芙蕾雅再次睁开眼睛,但她依旧没有醒来,她的身体依然不受控制,眼前仍然是恐怖的阴影,耳边残留着梦境中的幻听。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