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山贼马帮对付无辜百姓也许绰绰有余,但是在温如玉手下直如摧枯拉朽,不堪一击,纷纷弃械狼奔鼠窜。温如玉见这女孩年纪也不大,尚未及笄,便护送她回家,只是人家不肯,只有落落而去,此事他从未放在心上,岂料别人却心心念念,只是无由见他,如果直去袁氏祠堂相见便唐突,今时听闻这温如玉被囚这六和塔中,身陷囹圄,正得其便,便疾疾而来。

温如玉道:“这国清寺重兵把守,闲杂人等难以靠近,你怎么……”婉兮格格狡黠地笑道:“你猜?”温如玉危襟正坐,不再言语。婉兮格格怎么也未料到这位温温如玉的温堂主竟是个不苟言语,守礼为节的君子,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地上铺的草毡忽地一动,一只耗子不失时宜地窜出,骇得婉兮格格惊叫一声,双手扑开,一下子抱住了温如玉,伏在他的肩臂之上的身子瑟瑟发抖。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变故,更加让这位堂堂袁门忠孝堂主无以为措,不知所以,气氛更加显得尴尬。过了好一会儿,温如玉见这位格格没有撤手的样子,低声求肯道:“格格,你还不松手……这样不大好……于礼不合……”他竟而说话结结巴巴,似不能言的样子。婉兮格格见他赧然的样,但觉得心中好笑。

她低声道:“你叫人家格格,——其实我有名字的,叫我婉兮好么?”温如玉道:“婉兮婉兮,好美的名字!”忽然他头脑中灵光一现,这名字不正是出自《楚辞.离骚》中的: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

温如玉眼见这女孩子毫不拘束,反而自己守礼为节,处处以为礼教大防,仿佛透着人近人情,可是他内心却是肝胆热肠,便是和少主袁承天一样的舍身取义,杀身成仁,只是言行如一,守着世间大义。

忽然塔下一阵脚步嗒嗒声响,只见一众兵士拥着一人往塔上而来。一个声音叫道:“世子驾到!”温如玉和婉兮格格都是心中一惊,温如玉犹可,只是婉兮格格便是吃惊非小,如果让皇阿哥知道自己私上这六和塔,只怕要受阿玛责罚,所以心中忐忑不安。脚步又近,只听世子多福安问道:“可曾有人来过?”只听有人说道没有,这也是婉兮格格事先交代他们谁人也不可以透露消息,说她来回。众人自然守口如瓶,自然不愿开罪于这位任性所为的格格。

多福安大笑着走进,当见到温如玉依旧不为所动,素面朝里,对他愰如不见。多福安见了也不生嗔,笑道:“温堂主我已向阿玛讨下口谕,只要你供出同犯,交出袁门名册,那么便既往不究,非但无罪而且有功,我代阿玛向皇上讨旨,封你官职,可以光宗耀祖,岂不胜似你而今身陷囹圄,朝不保夕?”温如玉道:“要我交出名册也难,想我堂堂汉人岂能屈身事胡虏?但凡天下有骨气的有志之士都不会认贼为父,自甘堕落,为人所不齿?”多福安被他说得脸上阵红阵白,过了一会儿,又自仰天哈哈一笑,说道:“婉兮果然没看错,有担当,有胆识,是个好汉子;只是你如果一意孤行,抵死不认罪,那么只有死路一条,只怕婉兮要伤心欲绝了?”温如玉依旧不为所动。他又不是不知道,袁门名册一旦落在朝廷手中,那么便为祸不浅,株连甚广,无辜之人必然死亡枕藉,是以权衡利弊关系,便是身受磔刑,也不可以说出名册的下落,否则袁门覆亡,天下无望了,那么乾坤又复倒悬,百姓涂炭!

多福安见他如此情状,不觉冲冲大怒道:“你但凡有点人心也不会冷默绝情如此?想我皇妹何等的身份,你真是不可救药!”温如玉听这多福安说话才知道原来这位千娇百媚,人神无惧的格格竟暗地里想念于他,这是他所未想到的,不觉心中也是一动,原来她竟如此情深意重,可是自己却是朝廷的乱党,他们怎么可以在一起,那是绝然不可以的事。

多福安见温如玉不言不语,又道:“温堂主,你们袁门的少主身家性命都朝不保夕,你又何苦自取其辱,诚如古人所言识时务者为乎俊杰,你可要三思后行,否则将来悔之晚矣!”温如玉道:“但求义之所在,死又何妨?请问世子世间之人谁人不死?有人为理想而死,死亦无憾;有人苟且于世,虽身世荣华,但难免为人不齿,是为可悲。世子不必枉费口舌,要杀要剐请便!”多福安气得“你”字未出口,但觉眼前金星乱冒,似乎便要头眩欲裂,还好身后窜出一人,以手相扶,低声道:“世子,身体为重,何必与这不通时务的人多加理论,反正以标下之见他亦如秋后的蚂蚱也蹦达不了几天,且看他将来后悔的样子。”多福安此次本意兴师问罪,要这温如玉好看,因为皇妹婉兮格格近日茶饭不进,心有所思,恹恹成病,请了太医也只是说胸臆所闷,神情散漫,心神不属的症候,至于何种原因也是不知。多福安便心中暗斥这班太医无能,竟然诊不出格格所犯何病,也是无能。太医们见这位世子气势凌人,颐指气使的姿态,人人都畏之如虎,不敢稍有言语,害怕一言不合忤逆其意,那未便是杀身之祸,所以人人噤若寒蝉,不敢稍有忤逆。多福安一时看他们横竖不顺眼,便喝斥退下,忽见榻下有一字纸,便趁他人不在意悄悄地捡起,笼在袖中,待回来细看,只见上面写着:温风徐来谁知我?如梦人间几许愁。玉石山花开满楼,想是此生不可遇!他又反复看了几遍,不觉笑出声来,原来这是婉兮格格所写的一首藏头诗,以上而下读,便是:温如玉想,这不正是这位皇妹思想意中人,这意中人不问可知便是袁门逆党忠孝堂主温如玉,只是这皇妹焉也不知世情,想这温如玉可是朝廷的要犯死囚,偏偏心念于他,是为不智,自己又不能拆穿,要规劝又不成,因为她性格从来暴戾便如阿玛脾气一般,自己只有去劝那温如玉投降朝廷,交出袁门名册,才可免杀身之祸,只是听人言这温如玉目若郎星,也是生得重睑,面如美玉甚是俊逸脱尘,虽少英气,但是却心有义气千秋,虽不能与少主袁承天比肩,亦是不遑多让,是为万中有一的人物,这也难怪皇妹心念于他,不能忘怀的原因所在。

今日一见果然人物俊美异乎寻常,心想皇妹果然有眼光,可见这温如玉超凡脱俗,让人过目不忘,于美好萦绕于心头;只是他不知变通,一味强横,要与朝廷周旋,着实让人遗憾,可是人各有志,自己又不能强人所难,只有任他去吧!

多福安与侍卫而去,竟不回头。

温如玉长长叹了口气,兀自坐在乱草的矮榻上,望着窗外的天空,一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

婉兮格格这时从温如玉身后的帷幕之后走出,见他神情忧郁,轻轻说道:“温大哥你也有忧愁?”温如玉忽听她叫自己温大哥,可是受惊不小,目光直直看着她。看得婉兮格格赧然低下头,心中不由自怨自艾自己怎么忽然心神行为失智起来,叫人家大哥,实在有些突兀,难怪人家用怪异的目光看自己。

狱外有人叫道:“该用饭了。”只见有人将饭食果蔬放在木槛之外,却不走远,只在外面的一张木桌坐下,自斟自饮起酒来,间或时不时吃几粒蚕豆和花生。温如玉和婉兮格格两个人谁也没注意他,因为两个人各有心中事,只在不言中。又过一忽,婉兮格格神情悲苦道:“我知道你们恨着我们满洲人占有你们的天下,所以这百多年间各处起事此起彼伏,不一而足,似乎想着反清复明的大业,可是你们为什么不想想,这样一来多杀人命,世人死亡枕藉值得么?从来的帝王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谁人可以避免,似乎都无能为力,只有眼睁睁看着沦亡而不能自救,是天意亦是人为。”温如玉道:“格格你不知道天下百姓苦,锦衣玉食的人不会体会到下层民众的艰辛与无奈,说到皇上仁慈只怕也未必,你想他如果一味仁慈,只怕也得不到天下,所以……”婉兮格格听他说话不对,似乎意有所指,对皇上颇有微词,不觉心中不悦,冷笑道:“今上不好,岂但你们从前的皇帝便英明天纵了?还不是刚愎自用,让天下沦亡,万千百姓流离失所,死于非命,更有失志不全,杀害忠义千秋的袁督师,只可惜他报国无门,如果降于我朝,那么尽可以大展平生抱负,可惜他受制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只知道效命君上,不知底层万千百姓,所谓忠义千秋,苌弘化碧也只是为了一人,不是千千万万的百姓,不知这样的忠义是悲是喜?”温如玉听她所言似是而非,却也无可辨驳,只有默不言语。

婉兮格格见他无言无语,脸上神情忽来变去,以为自己说话严重,以至这温大哥不能承受。温如玉见她看自己的眼光之中分明透着怜惜,不觉心中一软,温言道:“诚如你所言,我们汉人的弊端非止一端,要改将起来也难,不能用人为贤,这也是无可奈何,可是我和少主一般的心思,只知道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尽管别人视我们如傻子,似乎不通时务,可是我和少主偏偏一般心意。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愚不可及,不知变通,一味倔强和蛮横,也许将来万劫不复,可是我都不能更改!”婉兮格格悲苦道:“不可以……”她也顾不得格格身份尊崇,用纤纤玉手掩其口,垂泪道:“我不要你说这话,如果你死了我也不独活!”

温如玉苦笑道:“格格你怎么这样傻,我是袁门逆党,和朝廷势同水火难以相融,说到要我降伏只怕不能,谁教是袁门弟子,天下兴亡还要管,别人尽可以置之不理,我们却不能,我们本是仇雠,你为什么不怨恨我——因为先前我也杀了朝廷命官!”婉兮格格抬头见温如玉的面容,说道:“因为你不是奸恶之徒,所以你不会乱杀无辜,所以我觉得你比那些衣冠禽兽之流更可爱,所以……”她几不能语,竟而伏在温如玉的肩臂之上又自啜泣起来。

温如玉见状,便道:“格格你莫哭了,你哭了,我心中也难过的紧,让别人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婉兮格格抬头看了看狱外槛边那自饮的人,不以为是,低声道:“我们又没有越礼……”她话音刚落,塔外寺内传来兵士呼喝之声,更有人叫道:“莫放走了朝廷忤逆反贼。”婉兮格格越身出外,抬眼外望,居高临下,只见国清寺内已是人声鼎沸,油把将黑夜照成如同白昼,只见十几个黑衣劲装汉子正持刀与朝廷官兵厮杀,手起刀落之间斫杀几名官兵。他们不是各自为战,而是背抵背,同心协力一致对外,让敌人不能暗中偷袭,只有光明正大厮杀。只见有僵尸门掌言正辰、福?南少林坐禅大师弟子不嗔和尚、武当派掌门无尘道长赵天横、沧州沧浪门管云涛、黄山派掌门杜永名;只见这些武林大豪将这十几名黑衣围在垓心,身形转动,愈加收紧,誓要将他们全歼于此,只是这些黑衣也不是易与之辈,出手决不拖泥带水,也决非泛泛之辈。婉兮格格见状,心想今晚这国清寺可有场好戏,这些人殊非善类,且看谁死谁亡?

忽然武当派掌门长剑去势如风,于间不容发之间,嗖嗖地将这十几个黑衣蒙面人面巾挑落,只听赵天横斥道:“我道是谁?却原来是袁门三位堂主驾临,不知为何要乘夜黑,偷偷摸摸行为,殊非光明之举,让人齿冷!”原来这十几个黑衣人中为首是袁门三位堂主:紫微堂主鹿振衣、朱雀堂主朱啸山、节义堂主丁宽他们三位。

紫微堂主鹿振衣手中是流星锤,重逾百斤,但是在他手中如无一物,挥舞之间随心应手,可以任意为之,适才他锤伤几名清兵,皆是击中头脑而亡。他之所以毫不留情,皆因平日里见有司衙门的捕快任意欺负百姓,而百姓有理不敢争,含冤莫白,只有苦苦捱下来,谁教人家是官差,百姓那有抗争的理由,正所谓民不与官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天下从来如此,也不是新近才有的,是以只有默默忍受,仿佛都无知无觉,生如蝼蚁,死如尘埃!

朱雀堂主朱啸山本是洪武支派后裔,他心中从来恼恨异族占有天下,所以对清廷恨之入骨,殊无好感;今次他使短枪迎敌,以小精悍,每每出人意外,伤敌于无形之间;节义堂主丁宽人高马大,声大如雷,一向不拘小节,而且喜怒形于颜色,见到不平之事那教性命不要也要争一争,否则心中气闷难安,他们都是性情中人,心中藏着忠义千秋的义气,从来不会虚迎奉人,从来的肝胆热肠,仿佛日月照星辰,大有我以我血荐轩辕!他们都一样的英雄好汉,一样的民族大义,便是热血肝肠的一群汉子!他最喜鬼头大刀——因为此刀沉重锋厉,杀人无数——杀得都是恶人,因为在他心中恶人不死,好人那有活路,所以他对敌人从来不慈手软,见着便杀,决不故息养奸;而他们的少主却是仁慈,每每念着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杀人于剑下,总是劝人为人善,如果对方抵死不认,那么便剑下无情!今日三人带同袁门弟子闯入国清寺便是抱着必死之心也要救温堂主脱离险境,所以杀人便是腥风血雨,兵器到处血肉横飞。待到赵天横、不嗔和尚他们赶来已是死了不少清兵,其状不可忍视。

赵天横向余众打个呼哨,众人会意,便四面八方围拢,齐出兵器与三人缠斗,说到武功鹿振衣、朱啸山和丁宽力有不逮,虽然他们贵为堂主,但是武功造诣终究还是远远不及,眼见袁门弟子一个个死去。丁宽此时杀红了眼,虎吼一声挥着手中百十斤鬼头刀向着赵天横斫去,一股强大的劲风直迫胸臆。赵天横见鬼头刀来路不善,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有挥剑小心应付,因为他明白这丁宽看似鲁莾,实则心中有计较,处处藏着杀人的计谋。所以他知道自己长剑轻灵,其旨不在硬拼,只有剑走轻灵,便有胜算;那便厢不嗔和尚以禅杖迎战朱啸山的短枪,僵尸门言正辰勾魂钩对敌鹿振衣的流星锤,一时之间呼喝声起,杀声一片。时间一久,他们三人便内力尚逊,招式渐老,每每不能制敌机先,几次险险被对方刺中要害,都是惊出一身冷汗。又过片刻,丁宽一个不注意被赵天横一剑刺中肩臂的天府、侠白和尺泽三穴,因为三穴相连不过寸许,所以赵天横一气呵成,便见功效。丁宽受制,臂弯便不能动弹。赵天横见机不可失,长剑一送便要取其性命。鹿振衣百忙中一记流星锤向着赵天横击去。赵天横又岂是易与之辈,见锤来便以剑撑地,借势跃起,于半空中轻灵灵地一个转身,手中长剑去势已变,向着丁宽眉间穴刺去。丁宽已无路可退,因为他们三人作战,所以便无后退之路,而且敌人步步紧迫,仿佛要他们死在当场,否则又怎肯轻易罢休?

丁宽见势不能,闭上双眼,心中犹悔:少主,丁宽不肖,不能效命于袁门,那么只有来生咱们再做好兄弟——一起杀敌,一起饮酒酣畅,一起把剑歌唱,一起忠义千秋,热血肝肠!

赵天横见一剑便可洞穿这丁宽,心下窃喜,因为他可是袁门乱党,而且是党魁,身份不比袁门弟子,王爷得知只怕少不了褒奖,自己可不风光露脸,人前峥嵘!朱啸山和鹿振衣本待授手,奈何被言正辰和不嗔和尚死死缠着,不得其便,眼见伙伴命悬一线,也只有干着急地份。

忽地风起天暗,一道闪电劈开混混天宇,一人由天而降——其实是由六和塔上一跃而下,于电光石火之间挥出一掌,将那赵天横长剑荡开,余力不减,绵绵而至,竟而让这位堂堂武当掌门抛下长剑,于手腕之处隐隐生痛,一时竟然不能自己。他自然吃惊非小,仔细看时只见一少年正在面前,于细雨之中毫发皆见,俊逸不羁的神情隐隐有桀骜不驯的性格,中有悲天悯人的形态,让人有种似远而近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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