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道长面露难色,说:“义之落得如此下场,固然是他咎由自取,可是当年若不是我一怒之下弃他于不顾,他也不会与我失散,后面的事更不会这般发展了。那日我将他和你安置在一棵大槐树下,便深入山林采摘野果,归来独见他一人。他倒坦诚,指着大树跟前那条河,直言他已把你推入河中。我错愕不已,问他缘由,他只道:我们兄弟二人逃生已然不易,再被病儿拖累,唯有死路,要活下来便需不择手段,此丢卒保车之道。”寒掌冰姑喃喃自语“不择手段”。玉衡道长继续说:“但凡义之稍有悔恨之意,我也不会打他。当时他不过九岁,固然残害手足罪无可恕,我总以为他有这等念头,全因教化缺失。只要他知道自己犯了错,日后我再教他,他也不至于走入歧途。”
“所以你就把他丢下了?”
玉衡道长说:“我打他,他倒不还手。问他可知自己犯下弥天大罪,他只瞪得我心头发怵,却不作声。真正激怒我的,是他一句话。”
“什么话?”
“他问我:你敢说,我杀了妹妹,你竟无半点窃喜?”
寒掌冰姑盯着玉衡道长的双眼,追问:“难道没有么?”
玉衡道长吃了一惊,看她一眼旋即移开目光,低语道:“若我全无此念,他这番话倒不至于激怒我了。这么多年,与其说我是在懊悔当日我弃他于不顾,不如说我是在憎恨自己,既恨自己的私心,又恨自己虚伪。我实话告诉你,他这番话不偏不倚戳中了我的痛处。于是我一掌将他打倒在地,直打得他口吐鲜血,对他说:既然你杀死妹妹是为了自保,我现在丢下你,任你自生自灭,以求自保,你也别怪我狠心!”说到此处,玉衡道长已热泪盈眶,扭头看向寒掌冰姑,继续说:“我兀自跑开,心窝扑扑直跳,一心所想既不是你的安危也不是他的过错。我甚至不敢去想,如果我明知他要杀你,我会不会佯装不知,任由他动手!秀之,我所以说对不住他,是因为这世上最没有资格谴责他抛弃他的人便是我。我不是因为他残害手足才抛下他的,细细想来,我抛弃他的唯一原因,是他看穿了我的私心。”
寒掌冰姑听到这儿,方才面无表情,此刻却稍露笑意,说:“付千钧已死,你本可以编个故事哄我,左右付千钧恶名在外,你把再多罪名挂在他名下我也不会质疑,可是你没有。仅此一端,你竟叫我生出几分钦佩来了。”
玉衡道长说:“这些事窝在我心里多少年了,我今日说出来,哪敢奢望你谅解。”
寒掌冰姑摇头道:“道长,你错了。我虽在这栖霞谷深居简出,两三百年来,凡事种种也见得不少了。我们生在世上,哪个不是为生存奔忙?纵然是飞升大罗金仙的,历经千难万劫,也只胜在一个活字。活下来,凡事都有指望,活不下来,仙资绝顶又有什么用呢?依我看,这茫茫世间,凡为生存者,杀人放火也好,打家劫舍也罢,都算不得多大的罪过。当年付千钧将我推下桥去,救了你,救了他,其实也成全了我。我在这栖霞谷中随师父勤修苦练,又不沾惹凡俗腌臜,又过得自由自在,你何必自寻烦恼?就算我当日真的淹死了,那也是我天命所归,你再多懊丧也是毫无意义的。其实你们仙山中人多囿于仁义道德,行事顾虑重重,这几百年日益衰落,也在情在理。所谓仁义道德,哪条不是皇亲贵胄所立?可是皇亲贵胄为了权力财富,手不沾血的又有几个?弑父戮子、兄弟相残,自古以来干得最多的不正是皇亲贵胄么?仁义道德尚谈不上公义,你又何必在意我谅解与否呢?”
玉衡道长说:“秀之,仙山囿于道德,的确是不争的事实。可是仙山立足三界,靠的也是正道大德之名呵。仅凭武力威慑,如何得凡间供奉?没有凡间供奉,天地罡炁何以汇聚仙山?我们仙山修行又何以压邪魔一码?”
“我何尝不知正因凡人敬神而畏魔,仙家立世凭的是凡人敬仰,邪魔立世凭的是凡人畏惧。可是道长,白帛易染,灰岩难净。要让世人永远敬仰,好比护白帛不染;要世人永远畏惧,却好比灰岩滚泥呵!凡间君王早有领悟,所谓乱世重典,说的也是这个道理。这纷扰宇宙,乱才是常态,宁倒见得稀罕,仙门妄想只以正道大德之名固千秋万载之霸,恐怕是行不通的。”寒掌冰姑怅然若失地看着窗外,说,“道长,无论如何,我要感谢你。若非你实情相告,我的身世,到现在我还浑然不知。”
二人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寒掌冰姑显出疲态,玉衡道长便嘱她休息,回了自己房中。天枢道长早候在那儿,同玉衡道长闲扯几句,这才入了正题,道:“师弟,你与付千钧、寒掌冰姑之间的恩怨本是家事,我不该多管。不过先前在东海,你……”说到这儿,天枢道长突觉不妥,改口道:“你不是才入仙门,也该知道,你身为仙山正室弟子,你的名誉便是仙山的名誉。有些话你私下说尚可,在外头,却不可随便让人家知道。”
玉衡道长问:“善之愚钝,不知掌门师兄所指。”
天枢道长叹道:“将寒掌冰姑推下河的是付千钧,从头到尾与你没有关系,你也没有对不起谁。你在东海再三强调你对不起付千钧,我真怕你一时口快,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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