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某个阴沉的黄昏,向老幺在车沟溪找到倒栽在小水潭里泡得面色发白,身子已经发硬的苦命媳妇,他才惊觉自己真的是没犟过去。那平时能轻松拧起一袋一百斤包谷的双臂,怎么也抱不动清瘦得不到一百斤的媳妇,那平时背着两包化肥而轻松小跑的双腿,怎么也撑不住清瘦的身子。他在圈儿窝犟了大半辈子,最终依然是一个人,命里终归是没有啊。

将陪着自己吃苦犟命了一辈子的媳妇埋在瓦屋斜对面的香樟树下后,又过了5年。已经当了村长,在周围十里八乡算是名头响当当的小儿子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抹了一把眼睛,哽咽着说:“爸呀,搬吧,今天我要不上山来看看,还不知道你这脚啥时候扭得动弹不得,连口饭都扒不到嘴里呢。我如今敞亮的三合院住着,缺你一间房吗?偌大的酒厂和养猪场开着,缺你一口吃喝吗?圈儿窝如今只剩你一个人倔在这里,何苦呢?!”

自打那患有癫痫的清瘦娇小的媳妇儿在割牛草时犯病,一头栽在车沟溪里淹死后,向老幺就如同去了半条命,脊背开始变的佝偻,如青石般的面庞开始古井无波,时时泛着精光的眸子开始变得浑浊,一下子没了精气神儿。他一个人守着那二丈进深的白墙青瓦房,就那么倔强的过着。是的,他就那么一个人倔着,他两个儿子带着他的执念,终究是走出了圈儿窝。大儿得怀上完了大学,在大城市安家落户,据说坐火车都要整整一夜,走得可真是远啊。大儿邀过了他无数次,可他一次都没去过。小儿得志南下广东闯了几年,带着一个大着肚子的媳妇儿回来了,小两口在山下的公路边寻了处要搬走的人家,连房带山林土地一起接了下来安了家,如今也成了十里八乡有名有望的富户,嗯,终究是走出去了。每每想到这些,向老幺那明明晦晦的脸上总是忍不住的露出得意之色,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骄傲。

面对小儿子低沉如泣的劝说,向老幺沉默如金,枯坐在屋檐下的青石台阶上,直把那长长的黄铜旱烟杆抽得呼呼响,烟锅子里的火疙瘩一闪一闪格外的红,如纱如雾的青烟下黝黑的脸庞依旧古井无波。良久,幽幽青烟裹着一句含糊不清的话:“你妈在这里呢,我就一辈子在这里了,哪也不去。”小儿子腾的站起来,遥指屋前斜对面那棵一抱来粗的香樟树道:“妈,你看我爸这样子,你难过不?我难过得很呢。全村的人都戳我们兄弟的脊梁骨呢……”向老幺忽得瞪大了双眼,颤抖着手要站起来将烟杆抽向儿子的腿,可那扭伤的脚让他如同钉在青石台阶上一般,挪不动屁股,最后只将拇指大的铜烟锅子恨恨在滴水石上梆梆梆磕得震天响……

几个月后,当屋侧地里最后一背篓红薯挖完的当天晚上,坐在屋檐下呼呼的吸着旱烟锅的向老幺幽幽的对小儿子开口:“里屋床下堆着1200斤洋芋,侧屋还有15袋包谷,3袋黄豆,1袋菜籽,都搬下去吧;两头猪和4只羊,弄下去后我自己喂,年底的时候,两个孙子一人一半儿,你哥那里什么都靠买……养老金存折在箱子里,自从拿回来放那就没动过,你回头拿镇上取出来周转用……我只有一条,将来百年之后,送我来跟你妈在一起,哎……”

犟了一辈子的向老幺,原本是想犟着死也要死在圈儿窝的,可如今,原有9户43人的圈儿窝生产队,只有他一人还在这里守着。退耕还林之后,原本队里用来用来刨食的地,如今窜起了比碗口还粗的杉树林,成群结队的野猪就里面搭窝,近几年种的洋芋包谷老被野猪拱,今年洋芋更是拱去了一小半;包谷刚刚挂上红胡子,就成片的被野猪扑倒,到成熟时收回来的不到一半,那该死的畜生胆子大得很,拇指粗的爆竹点燃来震天的响都吓不走;刚长出来的不到一搾高的黄豆苗,被野兔子齐着地面一片一片的啃掉……当年背着200斤的公粮一天能从20公里的公社走一个来回,如今80斤的包谷袋子扛不上楼……到底是老了,时代也变了,儿子们到底都出人头地了,总不能真的让人一直戳脊梁骨……

哎,搬吧,都是命,犟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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