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奴彻底消失了,只留下一声悲凄的哀嚎。

台下的人如潮水般散去。

陈衍拐入了一条巷道中,手假势从怀中挠痒,实则从攥着一张纳鬼符于掌心。

待到转过巷尾后,陈衍忽然催发了手中的符纸,一声惨叫声凭空而起,一直萦绕在他背后的阴凉却是消失了。

眼线不少啊,陈衍暗忖。他用袖口抹了鼻下部位,将鼻血擦拭干净,一个将死之人能有多少阳气,可不敢再随意挥霍了。

此时的鬼街看似平静,实则乱成了一团乱麻。

绕过这条巷道,便是一家堆放木料的商用库房。

“快快,莫要偷懒,这是一天的量,就是搬了两天,我也只给一天工钱。”

管事不停催促道。

库房中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这些都是短工,库房堆积的木料颇多,要送到各处修缮之所需不少人力,然每日工活不定,时而白白闲置人手,时而人手不足,故而以雇佣短工为主。

“你你……瞎逛甚?”管事眼尖,看不得手下人闲着,一眼就瞅准了陈衍。

这里的短工很多都是当天雇佣,干完走人,管事不一定认得。陈衍这一身短工衣裳让管事误以为是姗姗来迟的工人。

“小人是来领木料的——是街南陈大师昨日所订。”陈衍故作拘谨。

管事翻动了手上的册子,找到了陈衍订货的记录,在这一行记录后面添了几个字。

“喏——入门左转,贴着‘陈’字的便是了。”

许是工人是陈衍请的,库房用不着出工钱,管事也就不理会方才迟到之事。

“你随他同去,莫让他贪墨了。”

管事指派了个伙计监督陈衍,这倒也正常,若是中途遗失了些东西,到时候不好追究责任。只不过这话太直白,听起来有些刺耳,可区区一个短工确实也让人尊重不起来。

陈衍入了门,抬起了一块木料,肩膀顿时吃了痛,他现在的身体可不太好。

一旁的伙计没有搭把手的样子,倒是对陈衍的气力有些怀疑。

所幸的是,四鬼稍稍帮了些忙,卸掉了大多数重量,陈衍才得以搬动这四块门板。

伙计冷淡地看着这个年纪有些大,身形单薄的老短工迈着艰难的步伐,一步步拖动着块比他的块头还要大的木板。

似他这等长工,对这种朝不保夕的短工天生就有一种优越感。

令伙计稍稍有些惊讶的是,陈大师居然会雇佣这种老得掉牙的赔钱货,不过也好,他搬得越慢,伙计就多一刻空闲。

厚重的木板如生活般沉重,压弯了许多短工的脊梁。

在门口,陈衍看见不少短工扛着重物也要恭敬地向管事低头打招呼,以求能安排些轻快的活,然而管事只是轻蔑地移开了眼睛。

“催他快些,莫误了活。”管事看见陈衍出来,便提醒了后面的伙计。

“是是——”伙计低头笑着应和道,心里却在骂这条王八连片刻的空闲都不给他。

陈衍一步又一步麻木向前行,宽大的木板挡住了部份视线,只看得见脚下的路。他好像忘记了自己是个阿赞,忘记了自己是个店主,代入到了短工的视角当中。

看不见前方繁华的街路,能看见的永远只有眼前的下一步路。干完今天的活,便只想着明天能不能找到活,过一天算一天,这样的麻木的日子反倒是少了很多的烦恼。

周围来来往往衣着鲜亮的客商,好似都成了背景板,只要头足够低,就看不见落差。

身上逐渐冒汗了,手臂很是酸疼,陈衍不敢把木板放下,因为只要一停下歇息,他就再也抬不动这几片木板。

他感觉到小腿的肌肉在颤动,从未想过这几步路会这么难走。

所幸的是,目的地到了。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

陈衍的店依旧关着门,伙计还是有几分良心的,见陈衍抬着木板,便自己动手敲门。

“咚咚——”

里头传来了下楼梯的声音,身旁的伙计不由恭敬了起来,毕竟里面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降头师。

陈衍默默祈祷着颂提能快些,他感觉到自己的背很酸疼。

店门挪开了一格,由于四鬼没有干扰颂提的感观,所以他能清楚地看清陈衍。陈衍背着木料的样子确实让他大吃一惊,不知如何应对。

“老爷,木料放置于何处?”

为了让他不露馅,陈衍抢问道。

“且放于门外,等等,还是将这副旧门板换上吧。”颂提一听这话,便知陈衍不想透露身份,戏要演全。

“木料既已送达,那小人就回去了。”

伙计站在门口就慌得厉害,尤其是对方是个人高马大的壮士。

只是几块木板而已,也用不着签字按指印,颂提没有为难他。

“大人,一路而来未曾停歇,可容我饮水先?”

陈衍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看着他,自己需要同颂提有个单独说话的空间。

“随我来。”颂提领着陈衍入了店中,一直走到后院井口处。

他递给了陈衍一个瓢,院子只是简单用篱笆围了一圈,说不定还是在监视范围,但至少谈话外面听不见了。

井水很清凉,喝起来由内而外的凉爽,陈衍握着瓢的手一直发抖,这是干重活之后的后遗症。

陈衍也确实渴坏了,咕噜咕噜,半瓢水下了肚。

“大师,方才胡班头妻儿已被一老者带走,胡班头正在阁楼上等您呢!”

这老神仙还真是耳目通天,等等,莫非这胡志行还没走。

陈衍立马上了楼,见到了阁楼上正坐着喝茶的胡志行。

见他这般悠闲轻松,陈衍反倒怒了:“为何不走?”

“妻儿既已无忧,我亦无憾。”相比于几个时辰前被陈衍逼得离开时的他,此时的他再无忐忑不安,反而喜笑颜开。

“滚吧。”既然他选择了成一人之忠义,陈衍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是陆前辈临走前托我交付于你,陆前辈言此药乃他多年前所炼,可于正午服用,隔半月服用一次,每次服用半枚。药材名贵罕见,故而只余两颗,若今后再寻到药材,再为大师您配药。”

胡志行将装着两颗药丸的瓷瓶放于桌子上。

按理说,陈衍身患重疾这事是万万不能让杜新知道的,而胡志行又是杜新的人,偏偏他还是陆信然的故交之子。杀又杀不得,放又放不得。

“陈大师,今日之恩胡某铭记于心,他日必有报于大师。”

胡志行信誓旦旦地说道。

“呵呵,东吁军近在咫尺,你尚且自身难保,又何谈报恩呢?”

若是胡志行随陆信然而去,保不齐还有需要他的一天,现在大抵是不需要了吧。

“即便我没有报恩的机会,不代表我儿也没有机会,方才我儿离别之际,我曾嘱咐于他,新爷的恩情我会尽力还,而陈大师的恩情我还不完的,便得他还,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胡志行这一番话听得陈衍热血沸腾,但转念想到其儿还未及膝盖高,等他长大,我莫不是都入了土了。

“回去吧,那边该生疑了。”

陈衍态度好了不少,这般忠义的人应当不会告密,也许吧。

胡志行拱手而去。

端起桌子上的药丸揣在兜里,陈衍下楼默默地将木板装上后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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