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场滂沱的春雨,永安城满街巷的青叶嫩花仿佛是在一夜间就全部催生了出来,无论站在街头还是立于巷尾,都能看见满眼的生机盎然。
恩国禅院外环绕的竹林也变得更加翠绿,对外展示着越来越浓的春色。
只有禅堂里的恩国禅师似乎未被这春光扰动,一如往昔,盘膝瞑目,口中喃喃念诵着经文。
一个不到十岁,长得眉清目秀的小沙弥忽然走了进来。
“师父,那个文群涛施主又来了,好像还拎了礼物。”
恩国禅师睁开双眼,眉梢挑了挑,说道:“让他进来吧。”
小沙弥转身刚要走,恩国禅师忽然叫住了他。
“没有劈柴了,昨天晚上差点把为师冻死,你去外面化些木柴回来。”恩国禅师平静地吩咐。
“师父,您老让我去哪儿化啊?”小沙弥抗声争辩道:“这几天城内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满大街都是禁军,盘查极严,卖柴卖炭的都进不了城,家家户户都缺柴,谁会化给咱们啊?”
“叫你去就快去,不要废话。”恩国禅师板起了脸。
“好好,我去我去。”小沙弥悻悻地转身,嘴里还叨咕着:“明明受着皇家香火,就不能去宫里要一些,非要让我遭这份罪……”
看着小沙弥气呼呼地出了屋,恩国禅师的嘴角微微牵动,露出了一抹笑意。
小沙弥离开不久,文群涛便走了进来。
“你的伤还没好,只过了一天,怎么又来了?”恩国禅师皱了皱眉。
文群涛放下手中的东西,恭谨地行了个礼:“弟子准备出一趟远门,特地来向您辞行。”
“嗯。”恩国禅师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随口问道:“以你的身份,既要远行,京城里要办的事情应该还不少吧?”
“让您见笑了,确实有不少俗务要办。”文群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等会儿要去见陛下,银甲铁卫的兄弟们怎么也要知会一声,手头的防务也要和兵部对接,另外还想去看看傅锐。”
“还是要去剑阁?”恩国禅师顺口问道。
“是的,既然清醒了,总是要去看看老师。”文群涛的声音依然恭谨:“外面那个我想必已经清醒,我总要做点什么,昨日蒙禅师指点,一念放下,已然觉悟,因此……”
“住口!”恩国禅师忽然喝斥了一句,脸上一改往日的慈和,变得面沉似水。
文群涛一怔,不明白向来平和的禅师为何忽然冲自己发火,不由得愣愣地看着恩国禅师。
恩国禅师严肃地说道:“你昨日只是万念俱灰之时,有了些许机缘,才得以清醒。在我看来,你既没有完全放下,更谈不上觉悟二字,最多只能算是觉醒。”
“而觉醒到觉悟,中间还有一个求证的过程,也就是所谓的证悟。而这个过程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恩国禅师的话让文群涛顿时一凛,赶忙垂手站好,诚恳地说道:“弟子愚钝,还望禅师再指点一二。”
恩国禅师面色稍霁,微笑示意文群涛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微笑问了一句:“不知你想过没有,无论这个世界还是外面那个世界,你觉得世界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文群涛皱起了眉头,想了好一会儿,很老实地摇了摇头:“弟子不知道。”
“依贫僧的愚见,这世界便像是一所学校,而众生来到世间,是来学习和考试的。”恩国禅师沉吟着说道:“世间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就像是一个学生的文具和服装鞋帽,虽然必须,但绝不是毕业的关键。而人生的毕业考试,也只有唯一一道考题。”
“什么考题?”文群涛疑惑地问道。
恩国禅师这才一字一顿地说道:“这道考题就是——我是谁?”
“我……是谁?”文群涛的眉心处打了个结。
恩国禅师也不着急,端起桌上的一杯清水,慢慢喝着,任由文群涛思考。
良久,文群涛忽然说道:“佛经中释迦牟尼曾经说过,众生本就是佛,您要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恩国禅师放下杯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说的倒是不错,可惜这是释迦牟尼说的,不是你悟出来的。”良久,恩国禅师止住笑声,郑重地说道:“乔达摩·悉达多王子之所以伟大,被后世尊为佛陀,就是因为他开悟后不忍见世间人颠倒妄想,直接将人生这道考题的结果公布了出来。可就像我们上学时做题一样,遇到难题即使知道结果,也需要自己去一步一步地做出解题过程,否则还是不会,而考试没有过程,也是不给分的。”
“其实不光是佛陀,老子、庄子、王阳明、亚里士多德、穆罕默德乃至耶稣等等这些先贤都是先把结果告诉了我们。而诸如爱因斯坦、牛顿、霍金等等这些科学家,利用现代科学的手段,也已经无限接近了最后的答案。”
“是啊,这些科学家到了晚年几乎都转向了神学。”文群涛沉吟片刻,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想他们不是转向了神学。”恩国禅师笑着摇了摇头:“那些聪明的大脑应该不需要宗教给他们带去任何信仰,他们感兴趣的应该是这些宗教的创始人所提出的那些理论。
比如爱因斯坦,他的相对论体系是很完善的物理学理论。但要不是因为假设了一个光速不变的前提,其中几个悖论就连他自己也根本无法解释。但对一个物理学家来说,地球上所有的速度都是相对的,忽然定义出一个恒定速度必然让他难以释怀,所以他才转而研究各种宗教,试图在里面找到破解悖论的方法。
而我相信,其他转向研究宗教的科学家,应该也是同样的目的。而他们每个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应该已经对世界的真相有所了解……”
文群涛听完,沉默良久,忽然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地问道:“您是说外面那个世界也是……”
“你很聪明。”恩国禅师轻轻点了点头,“这个世界是虚拟的,那个世界也是虚拟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比如你昨天心灰意冷之下,被我忽然一喝,加上你多年修炼炁功,这才见到了这个世界的虚幻,得以清醒,可这种清醒只帮助你摆脱了一个幻境,想要彻底大彻大悟,还是需要在实践中多下功夫。”
“您说的是。”文群涛点了点头,脸上却闪过一丝忧虑:“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让我再下功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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