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些人看向王者辅的眼中不再是敬重,而是厌恨鄙夷,如同在看待一个仇人、一个疯子。
有人开始怒骂王者辅是贼配军、罪犯,还有人信誓旦旦地指责王者辅是犯了贪污杀人案,是十恶不赦的狗官。
听说王者辅有罪在身,那看起来道骨仙风的道人遂冷眼旁观着众怒的发生。
眼见局面要失控,有人抡了木棍要砸向王者辅,他们要押着王者辅向上天神灵赔罪,奇生又急又怕地应对抵挡,橘子也跑了过来,在混乱的人群中护在王者辅身边。
“——住手!”
董老太太有力的声音传来。
今日董老太太去了陈家办事,贞仪跟着祖母一同归家,见此一幕,不顾桃儿阻拦,冲进人群里,伸开双臂拦在祖父身前,大声道:“我大父无错,谁也不准伤我大父!”
贞仪双眼通红,盯着那持棍的男人,半分不惧。
她认得这个人,他前不久将自己的女儿卖去了城中富户家中为奴,那是贞仪的玩伴。
他们卖了孩子,换了粮食,也换了银钱,然后拿来供奉这个道人和这个道人捏造出来的神灵。
“诸位听我一句!”董老太太拄杖而立,一字一顿道:“怪他病得糊涂了,还请各位乡亲看在老婆子的薄面上,不要与他这疯子一般见识!”
老太太周身自有官家老夫人的气场,身后又跟着一名陈家的仆人,很多村民冷静下来,知道王者辅不是那么好打杀的,且王者辅的确病了多时,多少也有人念及几分他往日恩情,而老太太的人情世故做得向来无可挑剔,几乎每家每户都大大小小受过她的照拂恩惠——
曾被王锡琛救治的一名军户拧眉道:“老太太,我们一向敬重你们老两口的为人!王先生既然病糊涂了,便赶紧将他带回家去吧!休要再胡言乱语了,顶撞了神灵那是要遭天谴的!这是害人害己!”
“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打翻的符纸怎么算!”
“……”
董老太太让卓妈妈赶紧回家中取了几块碎银子,才算勉强让那些人松了口,他们不情不愿地将手中攥着的棍棒锄头放了下来,但啐声骂声仍未休止。
贞仪眼角溢着不忿的泪光:“大母,他们……”
董老太太抓起孙女一只手腕,斩钉截铁道:“回家。”
卓妈妈和奇生扶着王者辅走出人群和唾骂声,橘子跟在最后面。
待回到家中,桃儿惧怕地将院门合上栓好,橘子戒备地蹲守在墙头。
“……我看你真是疯了!你已经没有了官身!纵然他们今日将你活活打死了去,我和德卿又待如何!”
堂中,董老太太几乎是痛恨地质问王者辅:“你难道不知自己为何会落到这般田地……竟还以为你需要对付的就只是那一个区区江湖道士吗!”
“你认为他们是被蒙蔽的可怜人,他们当你是该死的疯子,罪人!”
贞仪第一次听到祖母这样大声说话,暑天里,贞仪站在门边,浑身冰凉。
“所以才要让他们醒悟!”终于开口的祖父竟也第一次这样拔高了声音:“我的雠敌永远不是这些百姓,而是缠缚他们的愚昧!”
昔日他要毁得不是神庙,正是愚昧!
他要造得也不是书院,而是杀死愚昧的刀剑!
“这是你一人做得成的事吗?”董老太太将拐杖重重拄在地上:“你做成了吗!”
王者辅紧绷着清瘦身形依旧笔直,苍老的眼睛却颤了颤。
“还是说,我带着德卿千里迢迢从金陵来到这举目无亲的荒蛮地,就是要看着你这样执迷不悟,就是要被你一而再再而三累连陪葬的?”
董老太太的声音倏忽低下,眼中闪出泪光,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着,咬牙切齿的声音也随之颤栗:“王觐颜啊,你如今都要死了,要死了啊,怎么就还是不能改一改……”
被扶着坐在椅中的王者辅,无力地闭了闭干枯的眼睛,终于也慢慢颓然地弯下了腰背,像极了旱地裂痕边沿处的一团枯草。
这一晚,贞仪彻夜未能眠,脑海中不停回想着大父大母的对峙之言,以及白日里那些人突然变得陌生的仇恨目光和骂声。
当窗外天色早早发亮时,贞仪忽然反应过来,这一整夜都未曾听到祖父的咳声。
贞仪慌忙起身穿衣而出,守了一夜刚开始打瞌睡的橘子被贞仪的动作惊醒,也连忙跳下床榻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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