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活在过去的夏施南

其实什么也没做。我们猫之岛没有这样的大佛，所以猫之岛人很少有机会跪在佛前祈祷和内观自己。我想体验下在佛前什么都不想，物我两忘、无欲无求是什么感觉。

夏施南不解地看着他，说，你这孩子真奇怪，人怎么可能无欲无求呢，没有欲望的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看这周围的人，哪个不是带着欲求来膜拜大佛的呢？有的求财，有的求子，有的求长寿，有的求平安……人的一生总是欲壑难填。

莫库说，正如你所说，人有很多欲望，但人的痛苦也源于此。也许没有人能真正做到无欲无求，但是要清楚自己的欲望，不被欲望左右，也要有时间清空欲望观照内心。也许才能看清内心真实的想法。我想更真切地看清楚自己。

那你看清了吗？夏施南对莫库越发感兴趣了。他比他小两百岁，表面看他还是个孩子，听他说话却比他还老成。

不能说看清了，莫库摇头，好在我还小，还有的是时间慢慢去发现。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多看多听多学，将来有资格成为猫之岛的岛主。

夏施南哈哈大笑。你这口气，跟我当年一模一样，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应该说，几乎所有人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是雄心万丈，但是慢慢发现都是痴心妄想，痴人说梦，你看我现在，哪还有半点意气风发。好在我家还算殷实，足够我这辈子吃喝，我也乐得每日悠闲。当岛主有什么好呢，每天日理万机，比刚才那头驴还累。

莫库说，我羡慕你这样的人生，但是不可能每个人都能跟你一样锦衣玉食，你挥金如土的时候有人还在挨饿，我们猫之岛还有很多人每天从早忙到晚才能勉强填饱肚子。这世上必须有人兼济天下，带领众人奔向更加美好的远方。我想成为这样的人。

夏施南咧嘴笑，随你吧，也许你是例外。我不能以我的经验来定义你。如果将来你梦想成真，我一定带着厚礼去祝贺你。希望那时候你还记得我。

莫库说，施南哥，谢谢你。他对他放下了戒备。

夏施南说，你不用客气，你我相识就是缘分，说不定咱们前世，前世的前世就认识。他突然羞赧地挠挠头，我们犬岛人都有点相信宿命。

这天下午，他们沿着大佛边上的小径登上山顶。远处的大海波光粼粼，渔船在海面上来往穿行。莫库望着远方，猫之岛像一条小船平静地漂浮在汪洋上。他在故乡时，觉得猫之岛很大，其他岛屿很小；现在置身犬岛，又觉得犬岛很大，猫之岛很小。可见所处位置不同，看到的事物以及做出的判断便大相径庭。这一趟不虚此行，他在心里说，人不能坐井观天，只有走出来，才能看清天高海阔。如果人的心也是一座岛屿，只有跳出它的边界，才能看清它本来的面貌。

脚下便是依山而建的大佛。大佛的脚趾头上爬满了蚂蚁一样渺小的人。莫库羡慕犬岛有这样巍峨的大佛。与其说它是一尊大佛，不如说它是一个巨大的参照物，让人认识到世界的广大和自身的卑微。猫之岛没有这样的参照物，因而猫之岛人有时显得狂妄而不自知。

夏施南说，你知道吗？我们犬岛人不管男女老幼对大佛都十分信服，尊它为我们的守护神。传说它曾帮助先祖抵御外敌。上万年前我们这些岛屿可不像现在这样和平，经常你侵略我，我偷袭你。有一天，有个附近的岛屿，名字我就不提了，对我们发起了进攻，可当他们登陆后，看到巍巍大佛，不知为何，突然就撤离了。流传至今的故事是大佛头顶突然闪出金光，大佛的眼睛也转动了，这一异象吓跑了敌人。不管这是真是假，从那以后，犬岛再没有被侵犯过，这才有了如今物阜民丰的犬岛。

夏施南接着说起了他的家庭。得益于和平的外部环境，父母年轻时来往穿梭于周边各岛贩卖各种小孩子的玩具，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就在每个岛上都建了联络点。夏施南从记事起，父母很少在家，常常回来住上一晚第二天一早又走了。他对他们的印象总是很模糊，陪伴他的是耄耋的爷爷和一条苍老的狗。后来有一天，爷爷突然离世，老狗守在身边，也闭上了眼。夏施南不知所措，哭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父母赶回犬岛，将老人和忠犬葬在了一起。他们心怀愧疚，以前他们认为赚钱，赚更多的钱，就能让夏施南和爷爷过上更好的生活，如今他们发现钱是赚到了，但是目的却没有达到，儿子对他们十分生疏和抗拒。为了弥补夏施南，他们出售了外岛的业务，此后一直陪在他身边再没离开过犬岛。

这些年，夏施南说，他们想把硕果仅存的犬岛业务交给我打理。一方面他们认为我成年了，应该有所历练，找点事做，另一方面他们也逐渐老去，精力和体力都大不如前，觉得我应该为他们分担。但我对爷爷的死始终心有芥蒂。我没有接受他们的安排。我知道他们背地里伤心，他们的初衷无疑是为了我和爷爷好，但是我还做不到真正原谅和释然。我尽量对他们毕恭毕敬，但偶尔不知道什么原因，嘴里突然就冒出刺激他们的言语。他们伤心，我也并不好受。

莫库想说点什么安慰夏施南，却找到合适的言语。原来他的玩世不恭只是个假面。光鲜的面具下也有忧愁和痛苦。

你也不用安慰我，夏施南看穿了他的心思，坦率地说，所有道理我都明白。但人就是这样，明白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交给时间吧，也许只有时间能治愈童年的创伤。我理解父母的苦衷，这些年他们一直千方百计讨好我。我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他们也并不责骂。只要我不大肆挥霍，他们一般也不会在钱财上苛刻我。他突然嘿嘿一笑，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家产以后不都是我的吗？

莫库想起之前他把整个钱袋给了驴主人。如果这对于夏施南来说不算挥霍，那他父母对他出手还真是阔绰。

莫库望着远方，他说，施南哥，你是个明白人，我只希望时间能早一天治愈你心里的创伤。我是到了犬岛才明白父母的不容易。我父母都是白丁，但他们对我极好，不仅尽量在物质上满足我，当然这跟你没法比，在精神上也殚精竭虑支持我，他们让我接受了良好教育，当我决定离开他们巡游诸岛，想必他们心里也是难过的，但他们不仅没有任何反对，还极力鼓励我。咱们这片群岛，彼此间离得并不遥远，你看猫之岛就在远处，但我终究是来到个陌生之地，我孤独的时候总是很想念父母，想念我的老师卜南，想念关心我扶持我的岛主鸣心，想念猫之岛上一切的人和事。我觉得你也应该出去走走，也许当你像我一样身处异乡时，才会明白家人和故乡的好，从而真正驱走童年的阴霾。

夏施南说，你说的不无道理，人不能活在过去。

说这话时，夏施南看着远处浪花翻腾的海面，仿佛看到自己内心在翻腾。

接下来的日子，夏施南一有时间就陪伴莫库四处游历。毫无疑问，他是个合格的导游，犬岛每一寸土地每一片海洋仿佛都镌刻在他骨子里。他们一起穿越茂密的热带雨林，探索深邃的海底世界，攀上险峻的山峰，跨过湍急的河流。从位于狗尾巴的大佛山到狗耳朵的养鱼场，夏施南都如数家珍，他带着无与伦比的热情和骄傲，领着莫库参观犬岛古老的村庄，欣赏传统的手工艺，体验当地特色文化，品尝地道当地美食，参加热闹节日盛典。莫库不知不觉竟学会了犬岛人的舞蹈。每到一处，夏施南的话匣子打开后就很难关上，他盛赞大自然鬼斧神工，津津乐道那些或真或假的古老传说。莫库听得如痴如醉。

我大概知道犬岛发展迅猛的原因了。他对夏施南说。

我对犬岛的第一印象，是这里的人们都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心态，不慌不忙，热爱并享受生活。我们去大佛山时，我认为犬岛人都是有信仰的。不是信仰大佛本身，而是信奉大佛给人们精神和生活带来的美好憧憬。而信仰这东西，对人的生活是有很大影响的，小了说，它关系一个人看待事物的角度、心态，往大了说，它关乎整个岛的民心、民风。而现在我从你滔滔不绝的讲述里，从你发自肺腑的笑容里，从你不经意流露出的眼神里，看到了犬岛人的自信和自豪，你们对自己的家园非常热爱。这是难能可贵的。只有当人们充分认可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无比热忱地去灌溉和耕耘它，它才能长出更大的树，开出更美的花。

夏施南说，你说的有点道理，不过我从来没想过这些，每一个犬岛人似乎与生俱来就对这片岛屿怀着无上的热爱，由衷地为它的成就感到自豪。

因为身处其中，你们认为这些都是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的事。然而恰恰是这种不自知，无形中汇成巨大的能量，推动犬岛走向繁荣昌盛。而这正是我们猫之岛缺乏的。我们那里大多数人内心空虚，自由散漫，过一天算一天，对未来没有憧憬，没有规划。莫库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声。我一定要改变这种状况。

夏施南微笑着问他，怎么改变呢？

我还没想好，我现在只知道问题所在，还开不出方子。就像知道一道菜不好吃，但是尚不清楚如何改进。但我想，所有问题总有解决的办法，假以时日，猫之岛一定也会像犬岛一样繁荣富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