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门口站了几秒钟,随后将钥匙插入锁孔,还没等她转动钥匙,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

“回来啦,下午去哪了呀?”母亲的语气和眼神中带着一丝欢快,像是抓到了青春期的小女孩因为某一个男生而偷偷出去参加同学聚会后回家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时的一点羞怯似的展现出一副过来人的洞悉。

“我去那个,”她边换鞋边犹犹豫豫地回答着。夏秋本想含糊过去,可惜她一点撒谎的天分也没有继承到。

“我去…我去看了看牙。”眼见着母亲从玄关跟着她走到房间,夏秋还是没能阻止忍在嘴边的话出逃。

“啊?牙又怎么了啊?”母亲原本还算带点好奇和欣喜的表情瞬间转为惊讶,再接着是一种疑惑的不解,最后像是被某种怨气击中击中了一样坐在了床边上。

“就是左边这颗上牙坏了,跟医生约了明天去治。”夏秋假装收拾着桌子上的东西躲闪对面的目光。

“哎,那这怎么办,你手里…”

“我手里还有钱。”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呢,市立医院应该贵吧,要不我联系联系之前总是给我治牙的那个医生。”说着她便去拿自己的手机。

“不用,我都约好了。”

“约好了也可以取消嘛。”母亲仍不依不饶。直到问出的价格没有比夏秋从医生那里获取的报价更低甚至还略高时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去厨房。

晚饭的时候,一直到第二天夏秋出发之前,她都还一直念叨着让夏秋带着她的医保卡去,说是可以用卡里的余额。

“那又不是我的卡,再说你万一以后看牙也要用呢,也不赶着这一次了。”夏秋说罢赶紧收拾好,准备出门了,母亲照例还是往常那副依依不舍但是仍旧放手的表情,她拉着门把手不舍得关门似的看着夏秋的背影,夏秋感受到身后那双熟悉的眼神后便加快脚步向下走去。

今天和昨天没有任何变化,尽管已到九月上旬,烈日的温度仍旧不见消减,没完没了的蝉声仍绕着马路蔓延,街边的树木和摊位,发烫的垃圾桶和路牌,一切都被夏天霸占了。

凉快的室内,夏秋躺着看着天花板,好像所有牙科的天花板都长一个样子,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材料“应该是金属吧,或者是合成金属。”她内心里想着。“灰色的,跟旁边台子上的各式钻头还真是相配。”

她专注的用力张着嘴,生怕一个不注意嘴巴松弛下来影响牙医的操作,她简直不敢想象高速旋转的钻头在她突然闭合口腔的那一瞬间会爆发怎样的惨剧,尽管这种想象从她三年级时第一次进牙科时就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尽管有很多次望着这样的天花板的经验积累,也没能阻止她这种毫无必要的想象。

“你就给我把这个牙拔了就行,别的不用管。”旁边传来一个粗粝的声音打断了夏秋的胡思乱想,听声音应该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性,用一种不蛮横但有点霸道的语气向边上的人提出自己的诉求。

“大爷,我们得给您看看具体怎么个坏法才能给您处理呀,不能说拔就拔的。”旁边的小护士有点着急。

“您看我们给您开个单子,您去隔壁楼拍个片,咱看看这个牙到底怎么回事是吧,神经坏没坏死,咱才好治疗。”另外一个小护士补充道。

“那我今天能不能处理,我就是这个牙这里,对这个牙,它疼,它影响我吃东西你知道吧?”老大爷有点不耐烦。

“您这个牙我们得看看牙神经还好不好,如果好呢咱今天就给您上边稍微清理清理,那神经要是坏死了咱就得做根管治疗,您就得明天再来一下。”护士耐心的给他解释着。

“那我今天能不能拔,要不你给我拔了吧,它碍事儿这样,我待会还有事,你赶紧给我拔了吧。”

僵持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原本位置上的主治医生回来了之后劝着大爷去拍了片子,大爷走后护士把门关上,不大的房间里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这年龄大了想事情简单,觉得疼,就说拔,宁可拔了赶紧不疼也不想拔了之后牙位舒不舒服的事情了。”小护士跟同事小声的叹了口气便去别的房间做事了。

嗡嗡的电钻声停了,牙医给夏秋试了几下填充物的位置和大小,确保牙和牙之间能完美闭合之后便抬起了椅子,并示意夏秋漱漱口。

夏秋拿着缴费单去了隔壁的楼。

“那我们今天就结束了,牙冠先不戴是吧,那就先这样,你明年回来的时候可以把下边那颗牙一起把牙冠做上,这样它还结实一点寿命还久一点。”医生边对夏秋说着边在电脑上打着一些夏秋看不懂的术语。

“好,那我下边那颗智齿近期危险吗?”

“暂时看不出什么,你如果不疼的话就没事,也可以下次来的时候拍个全片,安排住个院然后一次性都拔了,还少遭点罪。”

快走到地铁站的时候她才想起嘴上的麻药劲还没过,左半边的上嘴唇还是失去知觉的状态,她顺着人满为患的扶梯旁边的楼梯走下去,站在与昨天同样的位置后她戴上耳机,用手揉搓着那半边脸。

她打开手机的备忘录,打开新的一页,标记上“少食用”的字样,在等车的几分钟之内努力回想着对她的牙来说坚硬的食物——也多亏了这项工作,让她在这个仿佛抬起头就会碰到能触发警报的射线引起所有人注意一般的空间里缩在一个安全的屏障内。

咖啡液从壶底慢慢泵出,微微的香气打断了夏秋的思绪,她趁着壶里的液体还没有溢出来及时将它倒在杯子里。

天越来越阴了,门边上两个不知放了多少天的黑色的装着塑料垃圾的袋子,又或者是纸的袋子被透过木门合页间缝隙的风吹得在安静的房间里发出簌簌的声响,当一阵阵的冷风终于试探性地推开半掩着的阳台门时她已手捧着杯子回了房间。

她关上屋门后径直走到桌子边坐下,桌上几沓崭新的印着密密麻麻文字的纸页摞在几本侧缝明暗交界明显的笔记本,最上面的几本贴着按照颜色整齐排序的标签纸,下面的一两本则无序地、歪歪扭扭地贴着被画了不知道标注了什么的凸出来的纸条尾部,就像在就快写满方块字的干净卷面右下角突然因为手腕没稳住而不小心画上的一道头重脚轻的黑色短线,但放眼整张桌子它们又显得不那么突兀了,又或者说她整个房间里都是这样的搭配——一些完美契合的安排和某个看起来不合适的错入——但是它们又统统都属于一个类别,书籍,或者衣物。

她略过那些看起来高深的平整的资料,从那一摞下面抽出一个黑色的本子,封面上什么也没有,扉页也只被她简单的写了过几个字。她的牙隐隐作痛,是左边,是右边,还是两边都有一点,她不清楚,她有点后悔当时冒着极大隐患,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留下了那颗随时都有可能恶化并危及它前面的磨牙的畸形生长的智齿。但说是后悔却又不能完全算,实际上她常常给自己制造这种本就毫无必要的悔意。“至少怀抱着极低可能性的期望而拖延的病情还是给她省下了一笔可观的费用”这就是她给自己的所谓的解药。

时钟转过四分之一,夏秋端着杯子去厨房,她将杯子放在水池边,走到仍然不断往屋内涌进冷风的敞开的阳台门那用力的将门闩扭动到死死卡住的角度以确保闭合的紧密,随后她走向水池并在灶台旁边停住。

身后传来一声门打开的声音。

“嗯?早上好,哦不,中午好,昨天回来的太晚了,睡的我有点不清醒。”室友伸着懒腰路过厨房的门口,打了一个哈欠,迷迷糊糊地跟夏秋说。

“哎?什么东西在响?”从门框里消失的穿着宽松睡衣,头发乱糟糟的女生又从门框的一边探过头来问着厨房里的人。

夏秋关上灶台上浅浅燃烧的微小到几乎能让人忘记它的存在的火焰。

“没什么。”她转回头冲室友微微一笑。

“但是,这颗牙齿你真的不考虑先拔掉吗?”医生指着那颗长得十分别扭的智齿。

总而言之最糟糕的结果就是失去一颗石牙,夏秋想着,但是这颗牙在她的生命中好像无足轻重一样,她尽量地表现出很在乎但是没有办法的表情。

“但是我下个周的航班,确实是来不及了。”好像她比任何人都要感到遗憾一样,但是整个诊室里最不在乎的人却只有她一个人,她伸手接过缴费单。

生活是一块巨大的糖果,而她却操着一口烂牙。

窗外好像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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