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东谷泽晨并不怎么领情,他郁郁寡欢地被催回工位,开始了下午的工作。

手上的铁板一块接一块放入工作台,又一块块取出……重复,永无止境的重复。面前的机器停下来,人就得活动,它活动,人就可以短暂停下来,彼此之间从陌生到配合得天衣无缝,因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好像就连身体也成了机器的一部分:眼珠像被黏浊的胶水固定而失去活力,脑袋里又像是野蛮生长了盘根错节的枯木和杂草。而机器反倒像是有了人的灵魂——它在工作时“摇头晃脑”的模样竟有那么一瞬间像极了人!

为了从想象的幻觉里挣脱,东谷泽晨决定开始进行有意识地胡思乱想,他打算从最早的记忆开始摸索,一来打发时间,二来保证自己还是个人,人生的第一幕画面是:踏进幼儿园的教室,悬挂于天花板下的电视机正在播放奥特曼?接着第二幕是……

奈何这儿的时间像是无法流动似的,不敢想象,在这个地方工作十年或二十年,同今天又有什么不一样?人的变化如何?或许从周围人的身上、眼中能够得到答案。

不知工厂位于机械城的哪一层,这里的白昼和黑夜并无多少区别。工作之后回到宿舍,大家倒头就睡,偶有几个精力旺盛的家伙会聚在一起打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这或许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乐趣,从机器的身体暂时脱离出来的乐趣。

一周后的晚上,正是东谷泽晨迎来成年的日子,恐怕先前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这里度过。虽然从未向任何人提起,但他心里清楚,其实自己还是个比较注重仪式感的人。

原本与泽羽的相约,也终成了泡影。自己像个被单独囚禁的囚徒,无论是喜悦还是悲伤,都无处诉说。哪怕想通过睡眠来遗忘当下,可周围的闹腾嘈杂却根本不允许。

期待的事情,一件件落空,似乎已经是人生的常态了,每当尽力避免这种落空发生的时候,却又无能为力。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抱持多余无谓的期待呢?

“早点成熟,回归现实吧。”魔猿冷不伶仃来这么一句。

“闭嘴!”倒是东谷泽晨原本用来回应魔猿的这一句话搞得下面打牌的众人不知所以,突如其来的尴尬反倒起了意想不到的镇静效果……

白天,东谷泽晨与机器为伴,可供回忆的内容越来越少,时间挡不住地要往当下靠近。惊喜的是,他打捞出了不少原本将要被遗忘的东西,有一种“这件事居然还能记起来”的喜悦。当然,有时也捞出一些让他脚趾扣地的画面。

有一回,面前的机器终于出了故障,东谷泽晨真想当场坐下,然后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它,欣赏这位搭档的狼狈,嘲笑这位搭档的无能。却又担心松鼠班长会冷不伶仃地从某个角落冒出。与其如此担惊受怕,不如主动自投罗网。

真奇怪,明明束缚自己身体的绳索终于断了,却还要自觉找人给它医好。

东谷泽晨往厂间外走去,打听清楚松鼠班长的位置,发现他正在吸烟室里翘着二郎腿,享受烟雾带来的惬意。得知东谷泽晨前来的意图后,他显得有些不快,只是道一句“你先回去。”

于是,东谷泽晨回到厂间,坐在木箱上等候。后见松鼠班长信步而来,手里还拖着两个木筐,并且说道:“我看看机器出了什么问题。你也别闲着,这里有一筐零件,你给它装到另一个空筐里,顺便数一下有多少数量,然后报给我!”

本以为能偷会儿懒,无奈只得照做。

时间依旧不曾流动。东谷泽晨弯腰拾捡零件,心中默记数量:七百……八百……等会儿?刚刚数到九百五还是九百五十五?算了,折中就算九百五十二吧,反正也差不了多少。

“修好了。但你这焊的有点问题啊,你看好了,这上面还有点洞,有洞的你得给它多焊几遍。”松鼠班长目光挑剔地将铁板举到灯光下,果真有光线从针孔大小的缝隙间穿过,他还让东谷泽晨自己举着看看,的确无话可说。

虽感挫折沮丧,但松鼠班长那心细如发的态度是不容置疑的。无奈东谷泽晨只好挺直酸痛的腰,接着将残次品们再次送上工作台整改。

直到铃声响起,通知下班的信号,人们欢笑着卸下工作服,松鼠班长却留众人下来开个短会:

“想必最近你们也听说了,城里混进了个通缉犯,警局和军队都戒备森严,各行各业也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咱们厂也不能落后,大家都给我铆足了劲干,都听清楚没有!”

“清楚了——”

回到宿舍,人们依旧打牌的打牌,抽烟的抽烟,倒是有人对刚才会上的内容有所兴趣:

“四眼仔说城里混了个穷凶极恶的通缉犯,我倒听人说,那通缉犯像是在找人。”

“谁?不会是来寻仇的吧?”

“不清楚。”

“混了个通缉犯跟咱们有啥关系?”

“我听说那通缉犯凶残歹毒,抓了人都是囚禁在地下室折磨,最后再大卸八块!”

“咦,这么吓人得嘞,你听谁说的?”

“吓你玩的,哈哈哈哈……”

“去!”

“我倒是听说那些贵族老爷们下周要举办个什么舞会。”

“嗐,不就又缺钱了吗?直说嘛,整这死出!”

“哈哈哈哈哈……”宿舍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独自躺在床上的东谷泽晨却猜测到:莫不是这几天师父见不到自己,故而在城中寻找?同时也怪自己考虑得并不周到。

“明天就要发工钱喽。”不知道是谁提了这么一嘴。

“哈哈哈,过几天哥几个到上面潇洒潇洒,小哥你去不去?”那人扭头,是在问东谷泽晨。

“来嘛,带你去见识见识。”另一个附和道。

“哈哈,谢谢大哥的好意,不过就我这临时工的工钱……”

“嗐,这有什么,我请你就是了。”

“就是,大不了哥几个凑凑,难道还不能尽兴?”

“还是谢谢各位的好意,但我真有别的事要做。”每次遇到这番类似的热情,东谷泽晨都有些招架不住。

“啥事?要是哥几个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也不是什么大事,回去看个亲戚。”

“这样啊,那行,你忙你的,要真有啥事可别藏着掖着,大家都是自己人!哈哈哈哈……来来来,我们继续喝,今晚斗它个天亮!”说着,那人的“对三”气势汹汹地砸在桌上。

“不要!”

“诶不是,这都要不起?”

“哈哈哈哈……”旁观的东谷泽晨笑得合不拢嘴。

如果是这样的时间,那就让它流动得慢些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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