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不太喜欢自己生活的城市,名字叫丹东。

来到这个城市是爸爸妈妈的选择,我本来出生在黑龙江的农村,爸爸妈妈是大学生。80年代的大学生是极罕见的,据说100个学生里才能取1个,大学生在我小的时候,是个光祖耀祖的称呼。也因为是大学生,所以爸爸妈妈的心气很高,眼界很远,远到他们不满足于村子外面的县,不满足于县外面的市,于是他们开始搜索远方,搜索一个更大的城市,最终搜索到丹东。

丹东是个听上去轻轻的城市,沿海,边境,境外是朝鲜。那时候丹东是如此与众不同,不同于东北密密麻麻的重工业城市,丹东是轻工业城市,生产手表、家电、纺织和纤维,在广阔的东三省,她像万绿丛中的那一点红。于是爸爸主动辞去了他矿厂的工作,妈妈主动辞去了她电力厂的工作,双双来到丹东。我想那时候他们应该是意气风发,摩拳擦掌,想象着以后的大有作为。

15年后我上大学,从BJ去上海。在BJ爸爸当年的同学和同事热情招待,矿厂私营后开到了BJ郊区,大包大揽了BJ几个区和周边廊坊唐山的煤矿供应。他们每人一辆黑色小轿车,带我们吃王府井的大饭店,包间,我看了看菜单,上面没有价格,只有菜品的介绍,想起前一天晚上为了避免服务费我们一家三口等待全聚德的散座排队2小时。不知道爸爸有没有想起当年他离开矿厂时候的意气风发。到了上海,妈妈的同学从深圳赶来,他女儿也考到上海,正好老同学聚一聚,那天下午在学校附近闲逛,妈妈看到房产中介贴出来的信息,问爸爸要不要贷款买一套房子,爸爸说太贵,供起来吃力,于是作罢。几个月后妈妈的同学买了那附近的房子给女儿备着,还没到我大学毕业,上海开始限购了,房价三四倍地涨起来,看上去我们家最好的一次投资机会就这么落空了。

我从来没问过爸爸妈妈他们是不是后悔过,后悔当初眼界太高,志向太远,却败给了选择。在我看来,爸爸妈妈的那些同学和同事,并没有多么强大的能力和高深的见解,不过是时代的车轮带走了一些人,留下了一些人,车辙里面,压实了一些人。其实我的爸爸妈妈在丹东混的不差,那时候没有中产的概念,但如果套用在那个时代,我们家应该算丹东名副其实的中产。可丹东自己不争气,在当年我们搬家时候小有名气的丹东,并没有跟上时代的步伐,逐渐沦为一个普通的小城,小城市的中产,是看不得外面的世界的,尤其在北方,尤其在东北,尤其在市场经济以后的全国,东北的一座小城,只能远远望着这个世界飞快地向前奔跑,留下越来越小的影子。

所以我对丹东的不喜欢,或多或少源自为她对爸爸妈妈的不公。

可丹东在我心里也不全是坏印象。

大概十岁多点,我爱上了看电影,是那种很疯狂地看,从港片开始,到好莱坞大片,然后了解了新旧好莱坞,后来看到欧洲的新浪潮,新现实主义等等,电影于是成为我现实生活中安放不了的幻想世界的寄托之地。我还记得在电影频道认识的德帕迪约,一部是《大鼻子情圣》,一部是《小偷》。那时候对电影的理解还没有多深刻,好奇长成这样的家伙竟然可以演电影主角,还能搭档苏菲玛索。但看着看着,发现电影的本质并不全是拍漂亮的人的故事,更多的是拍真实的人的故事。

我去租碟店找德帕迪约的片子,发现了一部叫《丹东》的电影,那个封面让我震撼,一只血淋淋的手抓在一张面孔上,那个面孔似乎是人,又似乎是石膏像,分辨不清。看过之后,我对法国大革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个名词实在太有力量了,红白蓝三色的国旗,看上去耀眼又浪漫,很容易就沸腾了一个两百年后青少年的热血。我又跑去书店找历史书,那时候整个丹东只有新华书店一家大书店,里面一半一半存放着中外的书籍,但历史相关就很少了,法国相关就更少了,去了好多次,淘到一本讲现代艺术的书,里面有一张《自由引导人民》,一下子满足了我的想象,就像一颗插头找到了插座,咔哒一下子,清脆悦耳。

又过了很多年后在大学的图书馆,仔仔细细阅读了法国的那段历史,才知道我的这个私人的脑中闭环,其实错乱交叉,仅仅闭合在我自己的脑海中。但不重要,重要的是哪怕220v的插头,插进240v的插座中,也能让电流循环起来。就像我刚来上海时候热衷于读地图,密密麻麻路以中国的城市命名,我试图找到其中一些牵强附会的规律,偶然间在徐家汇附近找到了一条南丹东路,第二天兴冲冲跑过去,看到两旁林立的梧桐,法国梧桐,枝叶肆意向中间车道生长交错,过滤下来的阳光洒在地面上,非常好看。走着走着,发现路牌变了,南丹东路变成南丹路,原来这并不是以丹东命名的路,而是南丹。但这些看似并不适配的电伏,让丹东这个名字在我的心里渐渐浪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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