玢永城,地处都城西南、月篁山下。青雀溪穿城而过,百姓逐水而居,自古以来就是繁花似锦、平宁安逸的好住处。无数文人墨客、江湖奇人客居在玢永城,客居于此的雅客,大多都慕名去过百里巷香百里的青玉案点心铺。

这点心铺偏居百里巷深处梨花树下,本门庭冷落。说的是有一年初夏皇帝一家南巡来到玢永城,有孕的皇后因暑热不思茶饭,独独喜欢这“青玉案”里一品名为“青红”的荷叶卷梅煎。还有传言说青玉案的沈东家生得一派风流,竟惹公主青眼,要收他入宫中服侍。当时沈东家说自己升斗小民,实在不配伺候公主,公主爱梅,他愿折花相予公主,一夜间,百里巷的梨树果真花开如雪,沈东家在月色中踏枝而去,留下一地随风凋落的花瓣。后来,传言越来越离谱,有人说沈东家是被贬下凡的九天花仙,有人说他是有千年道行的花妖,还有人说曾看见他子时腾云驾雾、乘风而去......

不过,这街坊邻居间的市井传闻,隔几天便会换一个谈资,尤其是玢永这样不缺奇人的地方。很快,青玉案又成为了一家普通的糕点铺,而风姿潇洒的沈东家,依旧每日的辰时至午时开门待客。

沈东家单名一个朔字,字梅暄。看起来三十出头,相貌平平,骨瘦如柴,眼角生了不少细纹。

辰时一过,梅暄便拉了帘子,清点没卖出去的糕点,打包放在门口等街口的小流浪汉来取。他晃晃悠悠地穿过小院进了正厅,脱下窄袖口的麻布衫,换上玄色绣有梅花暗纹的丝质长袍,解下头巾,别上竹簪。小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小方桌,桌上齐齐摆着碗碟勺筷,还立着一个黑陶酒壶。

他虽然是个做糕点的,自己吃饭倒是清汤寡水,一碟凉拌山笋,一碗白粥,两个包子,再喝上一壶小酒。正是梅花盛放之时,沈朔一边吹着香风一边悠闲地品酒。

这酒是他去年冬天酿的,名为晓松雪,酒香清淡,与梅花的甜香相得益彰。只是风中不知为何微微带了一丝脂粉香,梅暄鼻子一皱,放下酒杯。

院门未开,门帘未动,只是起了一阵凉风,晃得风铃轻响了几下。梅暄仰头将杯中酒喝干,放下酒杯时,对面已经斜斜站了一个束着高马尾,戴着美玉冠,身着锦绣衣的少年。

“沈东家,别来无恙啊。”

“花三少爷,我听说你过了元宵节便入径山修禅百日,怎么花朝节未到,就修了一身脂粉气回来了?”

“你不知道,那寺里日日寅时就要起床打坐诵经,诵经后吃斋饭,吃饭后又要打坐诵经。你让我寅时起床练功可以,日日念经可不行。再说,这径山离最近的花楼酒馆都有三日的车程,我能撑四十日,已经算给我老子面子了。”花三少爷一边气气地说着,一边随手拿起剩下的包子吃了起来,丝毫不见外:“这包子不错啊,是我没吃过的馅儿”。

“哦...豆腐馅儿的。”梅暄掩面喝了一口酒。少爷若是知道这包子馅里满是菜青虫、豆虫、蚱蜢等各种虫,大概会吐出来吧。不过他选的虫向来是最好的,不比牛羊肉差,味道自然也是极佳的。

“嗯,这酒也不错。”

“比双燕楼的风来暖雪如何?”

“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双燕楼?”

“你一身酒味,还有双燕楼姑娘身上的水仙香粉味。”

“你鼻子倒是很灵。风来暖雪也不过如此,无非是香料放得多,不比你的酒甘味绵长。来,还有什么菜?我陪你喝一杯。”

“少爷不回花府吃香喝辣,来我这儿打秋风?”

“也不是第一次了,来来,给你满上。”

这花溱少爷是玢永花府的独子,年方十六,排名老三。花三与梅暄交好,起初只是贪恋青玉案的糕品和美酒,后来发现沈东家风姿清雅、品味无双,决心将其树立为人生的榜样,于是日日上门叨扰。梅暄清净惯了,本不想理会,奈何花溱死缠烂打,梅暄无奈便交了这不成器的朋友。可惜认识了一年,花三少依然还是个毫无理想、毫无建树、毫无忧愁,只有一点风月品味的逍遥二世祖。

“你方从山上溜出来就偷偷来见我,不是只为了讨杯酒喝吧?”

“老梅,你最近可听说,月篁山上有异象啊?”

“什么异象?”

“前几日,有书生夜里赶路,夜宿山头那座荒废的法神庙,庙里神像突然口吐人言。”

梅暄低头饮酒,眉头微微动了一下,随后立即若无其事一般:“哦?说了什么?”

“那神像咿咿呀呀,唱着一首曲子,说什么鸟尽弓藏良臣死,昏君佞妇日日歌,该死也,大冤哉。二月初八,杀、杀、杀......说完,空中还飘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张绣。”

“张绣,去年新任的县令?”

“是了。这张绣呢,与我家也有些交情,此次向我家借了不少精锐的家丁,日日守着衙门,不让外人靠近。”

“这张绣上任后,可曾做过贪赃枉法之事啊?”

“听我爹说,张绣主事玢永一年,平反过地方不少冤假错案,深得民心。这当官嘛,哪怕有那么一件案子有失察之处,也不至于要取人性命吧?”

“嗯。”

“而且,县令之上有县监察司,再上还有州执,若县令真有错判,大可以上书监察司再审,何必装神弄鬼要害人呢?”

“嗯。”

“你别光嗯嗯呀,明日,我们去月篁山一探究竟如何?”

“明日我要开张。”

“喂,姓沈的,你又来了。我知道你喜清净从不过问民间事,可张绣的爹好歹是喝过我的满月酒、出生时抱过我的,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陪我走一趟,如何?”

“不去。爬山累。”

“我给你备轿。”

“劳烦他人,我更不愿意。”

“那、那万一真是法神显灵呢?你不是一向对神仙鬼怪感兴趣吗,见到真神仙,说不定你也羽化登仙了呢。”

“你咒我死啊?”

“你...”

花溱知道沈朔是个执拗性子,轻易劝不动,撇着嘴闷干了酒:“算了,你不愿去就不去吧。你身子弱,万一有闪失,我可担不起。走了。”

“不送。”

梅暄收拾过碗筷,躺在榻上若有所思。

盍满星殒,距今已经十三年了。十三年,人间便已忘记了她。

那日,他的暴怒唤醒了天河水,洪水毁了九重天中的三重,他自己也随水流落入冥界。

盍满星殒时,他本护住了盍满的元神,可惜他被祝融真火所伤,昏迷中盍满的元神也随水冲走,不知所踪。

流落至冥界后,他从奈何桥头摆渡的小工做起,三年后参加明府的府试中了头名,得到了十殿阎君程玦的赏识,成了明府驻扎蘅州界的一名判官。

判官,是帮助那些为了执念流连阳间的精怪孤魂野鬼平不平之事、助他们早入六道轮回。判官是个苦差事,日日所见都是恨憎怒怨,因此各个州的判官基本都有个自己的兴趣爱好来转移转移注意力。譬如青州判官白日打铁,雁州判官白日做厨子,永州判官白日开当铺,而他沈梅暄白日里就是卖糕了。

但无论如何,判官的共识,便是不能暴露身份。因此,梅暄一向不与人交,多年来只有花溱一个朋友。五年前,他酒酣耳热之际为博美人一笑、使梨花夏夜盛开,为此被阎君殿罚了足足三年的俸禄,穷得差点连青玉案都当了。此后他更加小心翼翼,再不轻易与人接触。

有再一再二便有再三再四,花三来找他,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不过他也好奇,盍满星殒已久,什么东西会借着她的名号装神弄鬼。况且若那臭小子贸然前去,遇上妖怪必然会吃亏......罢了罢了,今夜也没有公务,他便用隐身之法,悄悄跟着花三吧。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今年春天雨水真是不少。梅暄听着雨声,睡着了。

夜半,花溱趁爷娘都睡下,从屋顶偷偷溜了。

细雨纷飞,小少爷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无声无息地从高处跃下。长巷寂静,只有春水绵绵之声,不知谁家门前的朱砂山茶开的正好,小少爷随手摘了一只别在了斗笠上。

法神庙坐落在月篁山半山腰,荒废百年后,四周早已杂草丛生,只有一些野狐精怪出没。神庙外有一株紫藤,据说是盍满真神下凡时亲手所植,因无人照看,肆意疯长、将屋檐的瓦片都顶了个粉碎。这漏雨又漏风的鬼地方,是怎样穷苦的书生会在这里落脚,花溱不由叹了口气。

毕竟是有真神主位过的神庙,花溱拜了三拜,推开朽坏的木门。月光疏疏地落下,神像的眉目在光影间清晰可见。本以为法神定是凶神恶煞,没想到这前朝巧匠以整块香樟木雕成的法神像看起来却是清冷貌美,似是平常人家的姑娘。

花溱从小在神仙话本中读过不少盍满的故事。传说,盍满真神是盘古开天时父神座下的神兽獬豸幻化而成,因天生能辨善恶,成为九重天第八任法神;又因仙居四水方庭,人称四水法神。从前的法神大多长居仙界,从不过问人间事,唯有盍满上任后,每三年便下凡谛听民意、修正法理,帮助朝廷破获了不少大案。也是自此,各地都命能工巧匠修建了富丽堂皇的法神庙。可不知为何,十三年前,法神盍满突然犯下重罪,被天帝下令处死,竟落得个魂飞魄散不得入六道轮回的下场,各地的法神庙也从此荒废,无人再敢供奉。

花溱摘下斗笠上的山茶放在积满蛛网的香案上,突然有一滴水“啪”地落在他手上。

这水盈盈泛着金光,不像是雨水,花溱抬头望去,神像竟然在流泪。

“恨啊,恨啊.....”

一阵飘摇的女声,积满了委屈与不甘,幽幽地飘荡在春雨之中。

“法神大人,在下玢永花溱,听闻法神庙出现异象,夜中特来查看,若有打扰,望神仙大人莫怪。”

“呵呵,呵呵呵,凡人,无情无义,都杀了......”

看不见的细丝忽然缠绕上花溱的脖子,如春夜之雨般触之冰凉柔软,却拉扯不断,反而越缠越紧。

“法神,法神,听闻您公正不阿,是受百姓敬仰爱戴的好神仙,定不会做滥杀无辜之事......”丝线越勒越紧,花溱渐渐说不出话来,空气中飘荡着凄厉的笑声。

一阵梅香飘过,丝线如烟般消失,花溱失去意识,晕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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