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冷了,不吃也罢。”
夜晚,听说将军已经回到了军营,他并未见我,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
翌日,我在后门的巷子口堵到了刚刚回来的桃枝,她一身灰色袍子从头盖到了脚。她看见我的时候明显一惊,愣住了神。
“呵。”我冷笑,“就这么迫不及待的向你的主子汇报吗?”
桃枝紧闭双唇,一言不发,脸上也迅速褪下了惊慌,恢复了往常的笑意盈盈。
“你回相府吧,或是任何地方,随你天高海阔,从此不要再回来了。”我将她的身契甩在她的身上。
她一愣,抓住她的身契看了看,却嗤笑一声,换了一张凌厉的面容看着我,瞬间,我竟然被吓得退后了一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这般有威慑力的眼神。
“小姐,你性子柔弱,相爷深知你必是成不了大事,所以才会让我来陪你,当然,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小姐你在将军府里,乖乖当您的夫人,别多事也别多问,桃枝自会护您周全,否则,换了别人,我可就不知道可会顾及您的一二了。”
她将身契细细叠好,揣入怀中,越过我,径直推门走入府中。
瞬间一种无力感铺天盖地的袭来,天昏地暗,我单手撑着墙,大口地喘气,我明知……我却无能为力……
后来,我再未写过一封家书给他,他也再未写过一封家书予我。
后来,我烧掉了所以他曾经的来信,那些我一直视若珍宝的家书。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一把火便付之一炬,不留痕迹。
后来,我命人将他的书房上了锁,只要是将军不在的日子里,任何人都不得入内,连洒扫也不行,哪怕里面书籍蒙尘,哪怕案榻蜘蛛结网。
再后来,我让自己不想他,不念他,不及挂他,甚至都不再提及关于他的一切。
我老实本分的在后宅做着将军夫人,再不参加任何的贵妇聚会,甚至连门都不再出了。
我变得冷漠寡言,脸上也不见了笑颜,只剩下木偶般的冰冷。
我在后院设了佛堂,每日便是供奉佛前,抄经礼佛,为前线的将士们祈求平安。
直到这一年的年关,他回来了,今年特别的冷,也下了一场难得的大雪。
他就是踏着这场大雪回来的。
他在门前落马,一路冲进了后院,冲进了我的房间,他紧紧抱住我,一身铠甲被冰雪冻得冰冷,刺骨的寒冷瞬间要钻进我的衣襟,令我周身一震。
却又传来他身体的温度,他胸膛起伏,他的心跳有力且炙热,我紧紧的回抱住他,眼泪却已经不争气的滑落。
“我回来了……我们……”
他的声音还未落,我便踮起脚尖,吻住他的唇,他的唇很冰很冷,他的舌却很热。
我们彼此纠缠着,就像是缠绕的树和藤曼,不能分离……
这个新年是他陪我过的,我们之间似乎有了某种默契,几乎不再说任何事情,关于战事、关于政局、关于朝廷、甚至关于元帅……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似乎只剩下了风花雪月,他似乎也变成了一个妥妥的京城浪荡公子,每天只是研究哪里好吃哪里好玩,每日便带着我吃喝玩乐,我们观雪泛舟,品茗饮酒,快和度日。
上元节那日,他为我在西湖畔燃放了烟花,夺目摧残,热烈辉煌。
我的眼中有灼灼泪光,他的眼中被烟花映衬的流光炫彩。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他对着烟花说道,眼神坚定决绝,“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水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他手中拎着一壶酒,说罢,大笑,仰头一饮而尽。
我看他的侧颜,他的眼中映着璀璨的烟花,流光溢彩,满目霞光,那份少年英气被打磨的坚硬沉稳,却又带着一种悲凉的无奈和决绝。
这次他停留的还算久,一直到早春,新柳刚刚萌芽,隔着河岸映上一层鲜嫩的绿。
他穿好铠甲,跨上马便出发了。
我并没有送他,我不喜欢送别,似乎没有送别就永不会有诀别。
他前一日已经跟我道别,他说这次不会走很久,等到石榴花开时,他便会回来,带一枝新鲜的石榴花送给我……
原来,那么多年前的戏言,他竟然还记得。
我别过身去,悄悄抹去了眼泪。
可是这一次,他食言了。
石榴花开的季节,他没有回来。
夏天到了,池塘里的荷花开了,他也没有回来。
我摸着已经显怀的肚子,想着他只要能赶在孩子降生时回来就好,他一定会很喜欢这个孩子。
盛夏,酷暑难耐,我孕吐得厉害,每日天旋地转。
可是我拒绝了所有得家书信件,并不让任何人将我有身孕得事情传往他处,就连我,都不能知道他在哪里。
七月,夏天还未结束,父亲就命人将我接回了家中,说是在家中养胎有人照料,必是安全的。
我无力反驳,只能跟着来人一起回到相府,又重新住回了我的小院。
算着日子,孩子冬月里就该降生了,到时候他应当是赶得及回来。
桃枝也随我回了相府,只是回来后便回去了父亲的书房打扫,偶尔会来我这边帮忙,小叶是从小跟着我的贴身丫鬟,也算是个体己的人。
有一日,我路过书房,恰好听见父亲与桃枝的对话,便留了心眼,仔细听了墙根。
“十二道金牌已发,他岂有不回之理。”说话之人正是我的父亲。
“相爷,他们应该已经到达朱仙镇,那里,已经安排好了。”声音是桃枝的,但是那语气却是我从未听过的坚毅沉稳。
“他竟然还想要迎二圣回京,简直是痴心妄想!”
紧接着传来了杯盏掷地碎裂之声。
接着便是跪地的声音,应该是桃枝。
“相爷……”
她的声音很低,并听不真切。
然而,我也已经听不清任何的声音。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呼吸也急促起来,感觉头晕目眩,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我拼命咬着牙,攥紧的手指甲都已经深深的扎入肉中,我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挣扎着离开。
夫君他……有危险……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的房间,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勇气,似乎有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
我让小厮备了马,收好包裹,就准备从后门溜出去。
却没想到小叶早已看出端倪,她直直跪在了后门门口,堵住了我的去路。
“你让开。”我历喝道。
“小姐,您不能去。小叶知道您想去哪里,可是您从未一人出过门,如今又身怀六甲,您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腹中的孩子考虑啊。”
“……”我摸着肚子,心中也是一阵酸涩,我确实从不曾一人出过门,可是官人他……
“小姐,您若信我,请书信一封,我定当送到将军手中。”小叶情真意切。
我不敢信她,可却又不得不信她。
“小姐,我定不负您所托。”她在我的脚前深深叩拜,再抬眼,已是满眼的忧心。
我心里不疑有他,便将手信托付给小叶,“小叶,这宅子里我只能信你了,请帮我务必将信送给将军。”
小叶应声,接过信便跨马而去。
我倚着门,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手轻抚着肚子,满眼担忧。
可是我那时并不会想到,这竟然是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决定。
自小叶离开之后,我便终日惴惴不安,每日总是莫名的心慌,夜里每每被噩梦惊醒。在梦里,官人他一身鲜血,赤红着双眼,用手掐着我的脖子,质问我缘何害他,害了大帅……然后,他便化作一滩血水,染了我一身腥红……
我惊醒,泪水与汗水浸湿寝衣。
“我没有……我没有……”
我只能哭着摇头。
忽然之间,我像是被什么击中了天灵盖,惊恐、不安,炸裂般的蜂拥而来。
我终于明白问题在哪里了……
小叶,她不过是个婢女,而且只是个小丫鬟,她怎么可能会骑马,而且那日她翻身上马的动作竟然是如此的娴熟,那绝非是一朝一夕就可以练出来的,哪怕是我,光是学习骑马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
我抱着双臂,浑身颤抖不已,冷汗直流。
我想惊呼,我想求救,可却发现我身边竟然没有一个可信之人。
我嚎嚎大哭,终是我害了你……
还未到秋分,窗外的蝉鸣惹人烦躁,空气中都是一片紧张肃杀之气。
消息便传了回来,岳元帅被指通敌谋反,其副将孔令官通敌证据确凿,其妻婢女送来的家书便是证据,其婢女良心不忍,以血告之,在控诉完后便撞柱自尽,当场毙命。
据说,当日孔令官仰天长笑,只是那笑声凄厉,令闻者不寒而栗。他竟然未有一句辩解之词,只是在最后认下所有罪证,只说一切皆是自己一人所为,与元帅及他人无关。
最后,孔令官被枷锁加身,为证军法天威,当下便被判了斩立决,戮三族。
而其妻因早与其合离,并检举揭发有功,特赦宽宥,不在三族之列。
当我得到消息时,他已经成为了森森白骨,他身首异处,却无人安葬,据说他的尸身被曝尸悬挂于城墙之上三日,任凭鸟兽啄食,任凭风吹日晒雨淋,他承担了所有骂名,他那样的一个英雄,他多想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没有人会比他,会比岳家军更加的忠君爱国,可是这样的忠魂却落得如此下场,不禁令人唏嘘。
不久后,岳元帅被秘密押解,罪名竟然只是一句“莫须有”……
可是于我,却都不过是恍如隔世之事了。
当我得知官人身死的消息时,当我得知我竟然早早就被合离时,当我知道送他走上绝路的竟然是我的检举书时……我终于明白,我已经什么都没了……
由于情绪波动过大,我的孩子没了,其实我知道,我那么小心谨慎,而且胎相已经稳定,怎么可能会失去这个孩子。不过是有人不希望我的孩子生下来,斩草若不除根,必然后患无穷。
我躺在床上,面若死灰,几无生气。
父亲来看我,只是淡淡说道:“为父知你失去孩子一时难以平复,但是你毕竟是我的女儿,我还是可以保你性命的,便好好休养吧。”
我一言不发,只是躺在床上,竟然连眼泪都没有了……
别人都说我疯了,痴傻了……
似乎忘记了很多事情,每天只是笑着,在窗前坐着,等着官人回家……
也没有人再提及此事。
从夏末,到深秋,到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到院中的第一支红梅开花。
我只是每日在痴痴等待丈夫归来的妇人。
只有我知道,有些恨不会消失,只会永远更加深邃的深埋心底,让复仇之花不断恣意生长,必将在有一天如同燎原之势,烧尽这不公的世间。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十九日,岳元帅获斩刑。据称,元帅死前供状上只留有八个绝笔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直至十二年之后,我终于搜集齐所有证据,暗里联系官人旧部,不遗余力打通关节,终得为元帅昭雪平反之日。
我一身孝衣,素服荆钗,一步一步踏上了金銮殿。
“民女,未亡人孔秦氏,首告!为岳元帅昭雪!为我夫君孔令官昭雪!天日昭昭,定要还英雄忠义!天地不公,我便以血引雷霆!”
“你可知你所告之人,是你的父亲,你当朝宰相。”
“此告不仅为夫君昭雪,更为天下大义!朗朗乾坤,不该让忠魂蒙冤,不该让百姓心寒!大义,不是灭亲!只为还天理昭昭!”
之后的一切,举证、陈词、群臣激昂,百官叩首……
我只觉眼前一片模糊,似乎已经看不清,似乎也听不见,整个世界都变得朦胧不清。在一片混沌中,我似乎看见令官,我饿夫君,在对着我笑……
十几年了,他终于第一次对我笑了……
我已经不记得今上是何态度,只是当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走出了金銮殿,走在殿外的长阶上……
下雪了啊……
这好像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白雪皑皑,纯净无垢。
就像是要洗去世间的一切不公,让忠魂归故土,让英雄传后世,白雪皑皑,日月昭昭。
我夺过侍卫的佩刀,在殿前刎颈自尽,血溅当场。
传来最后的声音,是一片慌乱,而我却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颜,一如初见他时,一如那日上元夜的烟花。
璀璨而夺目。
“采薇,你可知石榴?”
“采薇,你可见过石榴花?”
“那石榴花,有着坚硬的壳,和最柔软的内心。那娇艳的红色,是我觉得最艳丽的颜色。”
“石榴花,长安多有,洛阳也多,只是临安却不多见,有机会,我带你去看,那世间最美的红色。”
“夫君,那我们何时去看?”
“用不了多久,当北伐功成,当收复失地,当中原故土重归华夏。”
鲜血溅落白雪之上,片片点点鲜红,就如同娇艳欲滴的石榴花,朵朵绽放。
夫君啊,我终于可以去找你了,这一天,终究是让你等得太久了……
………………
绍兴二十五年,丞相卒,告天下以病逝结案。
绍兴三十一年,金海陵王大军南侵,军士抗金情绪重新高涨。
官员杜萃老、太学生程宏图等人分别上书为岳元帅平反。鄂州将士联名上书,为元帅平反。
至绍兴三十二年,皇帝降旨,为岳元帅“追复原官,以礼改葬”。
至嘉泰四年,岳元帅被追封鄂王,追赠太师,改谥号“忠武”,后人皆称“忠武侯”。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忠魂永存,一首满江红最终是传遍了街巷,传遍了大宋,传遍了华夏故土……
穿越山川湖海,穿越岁月变迁,英雄永远不会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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