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弃擦着鹤心的眼泪,“我娘很漂亮,你看我就能想象到我娘有多漂亮。”秦弃笑着说,惹得鹤心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相信我父王曾经爱过我娘,但是太短了,太少了,一辈子那么长哪够呢?我这么聪明,怎么还会步他们的后尘?”鹤心看着秦弃,心中的惊喜难以言表,她觉得自己的运气太好,找到了天底下最称心的人。同时又在秦弃的话中听出了他对他娘的谅解和这个人善良宽广的心胸。
“过些日子你去景越家再住几天,景越不是拜过你爷爷吗,顺理成章,让景越认你当妹妹,我娶了景家的女儿,谁敢在荔菲二字上为难你,就让景越打他,好不好。”秦弃笑着哄她。
“你怎么不打?”鹤心娇嗔着说道。
“我手受伤了,还没好。”秦弃好多年没有机会这样撒一撒娇了,但是吓的鹤心赶紧松开手,抬着他的手腕看。秦弃举起另外一边的手臂,说:“是这个。”
鹤心把那边胳膊扔下去,小心抬起这边的,一看之下大惊失色,什么情意绵绵都顾不上了,赶紧让秦弃叫人拿东西,威胁着说:“你要是还不包,这辈子和下辈子都别再想用右手。”从前天还没进咸阳的时候就开始疼了,只是秦弃也想赌气地看看自己到底能逞多久的强。
送药送纱布送夹板的人一趟一趟来,鹤心烦躁地说:“这些东西是一趟送不来吗?”
秦弃坐着看鹤心端着自己的手上药油,推手背,打上夹板,鹤心呼出来凉凉的风缓解了关节的肿胀和哪哪都不对劲的生活。秦弃现在真正放松下来,头靠在鹤心的腰间,懒洋洋地说:“帮我把发冠摘了吧,太沉了。”在这样一些人的心里,价值连城的明珠跟舒舒服服地活着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活着,自洽就够了。
鹤心弯下腰来仔细看着,看清楚这个顶破天的发冠的结构。女孩子在方面更有天赋,她一手扶着发冠的侧面,一手抽出了金龙的长簪子,拿在手上颠了颠,说:“是挺沉的。”这一拨弄,秦弃的头发也散开了,呼呼啦啦的披在后面不像样子,鹤心顺手拿起那根长长的金龙簪子,把秦弃的头发重新挽起来,鬓角发根有几缕碎发落,显得秦弃潇洒儒雅。
鹤心摸着秦弃的侧脸,自己也凑过去,鼻子离的很近,手指摩挲着说道:“这是谁家的小郎君,真俊呐。”
秦弃嘴角向上斜挑着说道:“是这位小娘子家的,可得看好了。”秦弃也只是笑了一笑,就笑不动了。
两人相视一笑,秦弃晃了晃脖子,“缀得我脖子疼”,说着把发冠推到一旁,芳其看见马上恭敬地端走。
早朝时秦弃走后不久秦月就去了华阳宫了,守卫的士兵看见公主来了立马把门打开。
华阳宫前的花坛里还有没来的及洗净的血迹,打落的长枪短剑有的还藏在草丛里、落在鱼缸后头,没来的及捡干净。
秦月一个人往前走着,那空荡荡黑漆漆的主殿的门看上去比平时高多了,门框上有刀剑砍过的痕迹。光随着秦月推门慢慢地渗进去,她小声叫着:“母后——娘——娘——”
吕清瘫坐在地上,手肘搭在婴儿的小床上,珠钗斜斜地插着,头发乱的不成样子,泪痕深得像是刻在了脸上。从昨天秦弃出现到现在的所有时间都消失,她没有办法消化这些看似突如其来,实则却早早注定了的变故。
秦月从来没有见过吕清这样,她跑着上前,扑着跪在地上抱住她,裙摆都没跟上公主的脚步,长长地拖在了后面,她“娘——娘——”地哭着,想要唤她娘的精神回来。她的一双儿女不是在这里吗?不是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死里逃生地回来了吗?她还有什么事想不起来?
吕清愣怔了一下,“月儿”,随后反应过来,回抱住月儿止不住哭声,“月儿——娘的月儿——”
两人在爆发式的情绪中渐渐平复下来,秦月哭着说:“娘,你不该呀,你不该这么做呀,你让哥哥怎么办?”
吕清心中也是后悔的,她从在昭歌的时候,从江洲第一次进了院子的时候就开始后悔了。至于逼秦弃退位这件事,吕清其实并不完全知情,她只是相信了江洲的话,如果她配合,两个儿子都能活着,如果她不配合,就必然会死一个,秦弃会死在战场上,尸体和满山残兵的尸体混在一起分辨不清,这个儿子会死在襁褓里,连娘是谁都来不及知道。吕清实在太相信自己的标准,她觉得能活着就是好事。
吕清终于把那件要紧的事记起来了,她哭着喊道:“月儿,月儿,娘求你,娘求你,你去求求你哥哥,去求你王兄,只要让孩子活着,娘替他死,娘去死,他还那么小,还那么小啊。”
秦月在吕清撕心裂肺的哭声中沉默了半天,按照历史的惯例,那个孩子必死无疑,但是常人都习惯了用惯例去判断。
秦月用手擦去了吕清脸上的眼泪,擦不净,等吕清稍微平静一点,月儿顺着她的背说:“娘,你放心吧,不用去求,哥哥不会杀他的,江洲都还活着,哥哥说要杀江洲了吗?怎么会杀一个人事未知的小孩子呢?”吕清的哭声渐渐止住了。
秦月又说:“但是,娘,你也说过,人做错了要承担后果,就让哥哥去处置吧,那个孩子能活着就好,不要再见他了,不要让他卷进来,你难道还想让他卷土重来,接着弑君篡位吗?让他离开这里,离开咸阳吧,他活着,然后我们所有人就当没有发生过,行吗?”秦月的语气渐渐升高,她比吕清更清醒。
秦月说着站起来,用了好大力气才把吕清搀起来,扶她坐在椅子上。秦月蹲在吕清前面,仰头看她,泪缓缓地流,话慢慢地说:“娘,你在这里好好的,如果你不喜欢华阳宫,我去求哥哥,甘泉宫,甘泉宫不是也不远吗?”
“娘,你知道吗,哥哥这次从战场上带回来一个女孩儿,她可厉害了,她会看病,读过很读书,见多识广,出口成章,而且人长得漂亮,气质出众。景大哥说哥哥很喜欢她,我也很喜欢她,她也是个侠女,娘也会喜欢她的。”
如果大道无情允许如果的发生,如果天道无常允许修正一切的不完美,这场仗打完,秦弃会成为那个说一不二的君王,她就能在举国欢欣的场面中亲手操办秦弃的婚事,这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地再去缔造别的盛世。
可现在,她的两个儿子都活着,但是她又同时失去了两个儿子。
吕清在秦月明媚的神色里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月儿,娘想去那。”
秦月点点头,站起来,给了她的母亲一个温柔而可靠的拥抱,“娘,你好好休息,我去跟哥哥说,你担心的那件事我也会再去求哥哥,你放心吧。”秦月转身之际,留恋地说:“娘,娘要是去了那,我以后可能也难常去看望娘了,娘要是想我,就派人传信来。”
在秦月转过身去的时候,吕清又哭了,眼泪像古老的神女峰的冰川,凝结了的不消融的悲伤。冰冷的悲伤里酝酿了一场毁灭的雪崩,在益国的初秋之际来临,终结了一个世界。
秦月走了,吕清听见了华阳宫的大门关上的木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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