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场乱子被折冲府轻易镇压了下来,但县里比不得军中,到底还要在这地面上维持长久的稳定。来了硬的,还得来点软的才行。
于是平南县从公账上支了好大一笔银钱补偿给镜湖村的贱户,又免了三年的杂税业钱,总算将事态压了下来。
即便平南县极力封锁消息,民乱的消息仍第一时间传到了建州。
应义康气得破口大骂:“愚蠢无能至极!一串的酒囊饭袋!问个供词居然能问出人命来,连县廨都差点被掀了。居然还有脸折腰赔金,求饶于乱民,真个是亘古奇闻!还有什么脸面披这张皮!”
骂完还不解气,又一连声叫来本州录事、司功两参军:“平南闹出这样动静,今年考课统统记作下等,有不法情事俱依律处分!”
司功见长官气得脸红筋突,一时犹豫着不敢开口。应义康见二人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不免带着气叱道:“怎么,连你也听不懂人话了?”
正巧别驾有事进来,见长官怒气冲天,参军垂首喏喏,忙上前劝解道:“使君想是为平南民乱之事烦恼。依下官之见,此事虽闹了出来,好歹还未波及别处。若因一时之气,将平南上下考课都记了下等,待岁末报上吏部必定要问个缘由,岂不是自寻麻烦?”
应义康听她说得实在,虽理智占了上风,到底气懑难平:“若将此事轻轻放过,便宜了那群饭桶,本官还怎么管束僚属?!”
“涂晦在平南已是任期最后一年,眼看翻了年就要铨选改任。此人平日里惯会阿谀奉承,种种肉麻令人讨厌。这等蠢货还得居一县主官,识人不明、用人不察的过错自在她人身上,使君又何必做这个恶人。本年考课勉强给个中上,把她打发去吏部候选便是。至于结果如何,一切都与使君无干。”
应义康想到平南县闹出这番事来归根结底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冷静下来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就算那涂晦真是蠢材废物又如何,混过任期另寻去处,管她将来如何。断人前途如杀人爷娘,更别说物伤其类,谁当官还没个出错的时候?还能真做这个丑?不至于,不至于。
“建州上下都说别驾菩萨心肠,最是肯帮人的忙。”
别驾见她态度松动,呵呵一笑:“下官年过五十,能得这领绯衫已是侥幸,没几年也要乞骸骨回乡养老了。现在做做和事老,今后也多个捧钵化缘的地方。”
“本官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前辈指点,怎么就说起转任养老的话了!”
一旁的录事与司功见烟消云散,趁两人谈兴正浓,悄悄对了眼色退出了厅堂。
司功擦擦脸颊的冷汗,暗呼好险,若没有别驾这招化骨绵掌,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向平南县通传这个“噩耗”。与录事一道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开口问道:“平南这事,不知录事意当如何?”
“使君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我还能如何?这涂晦虽说平日里贪财好酒、处事潦草,好歹守着这个摊子谁也没得罪,较二位前辈已是不错了。”录事双手拢在袖中,用手肘轻捅了捅司功:“平南县令不好当,你又不是不知道。”
司功心领神会,轻嘘一声,又悄指了指身后刺史官厅:“听说这事和···有关系。”
录事挤眉弄眼:“偏要去蹚这趟浑水,可见东阳应氏就是不一样。”
“那就看看到底怎么个不一样吧。”
涂县令命人送去建州的礼单和信被应义康原封不动退了回来,还稍带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她捏着退信呆坐在后堂,左思右想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知不觉已是天黑时分,丈夫尤氏怕她腹中饥饿,命人送了些点心来。见她眉头紧缩,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与你说了也没用,徒添烦恼。”
“我与你生了四儿三女,你休养的时候哪次不是我替你操持,如今倒嫌我不懂了。”
“好好好,你懂。可是懂又如何,换了你一样没办法。”
“你且说来一听。”
见尤氏这样坚持,涂县令也正好无处倾诉,索性将此事来龙去脉说了一通。
尤氏果不其然也皱起眉头:“别的不说,应义康这态度是摆明了怪罪你呢。虽眼下没有什么影响,可过了一年你便要任满,若没有本州刺史举荐,便在吏部那里留了个说头。平南地处偏僻,儿女们也渐渐大了,总不能在这里耗着。”
涂县令心里更烦:“说这些有什么用,眼前这一桩且还不知如何了结呢。”
尤氏白了她一眼:“急什么,我话还没有说完。你且好好想一想,应选人是何等样人,这案子即便出了建州一样翻不起来,那贱户女必死无疑。温州严建进是出了名的死脑筋,又多年没有挪动了,案卷到了手上不挑出些毛病来,怎么显得她老练能干?理她作甚!不过几个贱户,随便拿些钱哄她们画押便罢了。偏司法被严建进吓唬住了,大张旗鼓去拿什么口供,才闹出这么大乱子,连累你面上无光。”
“确是如此。司法那个饭桶,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早晚收拾了她。”
“愚蠢之人,留之无用,日后总有机会摆布她。那些贱户这等狂妄嚣张,背后说不得是有人煽动利用。你可曾想过这里?”
“我已命胡县尉暗中查访,若抓到了背后煽动闹事的人,定严惩不贷。”
“这些事后功夫你安排下头人做做也就罢了。你心中有数,应义康也不是傻子。平南一向风平浪静的,就是那应选人来了之后搅得四下不安。她家前脚死了女儿,后脚贱户便敢来县廨造反,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你的意思是应氏插手盐田得罪了人?”
“难保不是。还记得刚来平南往建州别驾处拜会,她便暗示你不该发的财千万莫伸手,这才平安过了这几年。上次应选人将那几张地契给你,想必是看你于卫氏子一案出力颇多,欲让给你一分,既是拉拢也是封口。”
“这次的乱子,摆明是与应氏不睦的人背后煽动贱户作乱。既到了这份上,应氏为了家族颜面,咬碎牙齿也得把卫氏子案做实,事后再好一鼓作气整吞了田氏。案子上你能出的力怕是到此为止了,这些人贯来翻脸无情,用完即弃,要当心她们推你出来顶这个屎盆子。还是要在别处拿捏住建州,这人情她们不领也得领!”
“你的意思是·····”
“你啊你,任官也十来年了,怎么遇见东阳应氏便这等畏首畏尾。我问你,建州这些年赋税征缴得如何?”
涂县令恍然大悟,拍手道:“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处!”
“去岁朝廷褒奖应义康,只因她到任建州以来不仅上缴赋税如数,公账面上还略有盈余。建州临海又多山地,哪里就这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了?还不是靠各县轮流拆借,尽做得账面功夫。”
“正是。应义康到任以来虽未加开临捐杂税,可现有的那几十项也一样未减,甚至变本加厉越收越多。只她一人得了好名声,累得我们遭百姓唾骂。”
“这次贱户造反闹事,虽是因逼供出人命所起,难道其中就没有一贯生计艰难的怨愤?卫氏子案横竖翻不了天,盐田又牵扯太多,你还是要借力打力,把事引到这上头来,掐住应义康最在意的要穴才是。”
涂县令连连点头。尤氏见妻子已想通,便不再多说,挽起袖子将她面前的酒杯斟满,又命人端上蹄髈下酒,夫妻二人对坐而饮,好不快活。
第二日,涂县令将刁县丞及司户叫至堂中道:“上月靳主簿告病回家休养,看来一时半会好不了。勾检、抄目诸事便有劳二公暂领了。”
“是。”
“还有一事。”涂县令一本正经地看向司户:“靳主簿此番告病倒提醒了本官。赋税乃国之命脉,不可有半分差池。主簿年高有疾,处理公事难免力有不逮。为防有失,烦你协助二公将这几年赋税账目重新清点,纠偏补漏,照实造册。”
司户瞪大了眼,不知长官是何意思。刁县丞耳尖,听她语气着重在“照实”二字,便试探着问:“明公可是要存档以备比部勾检?”
“倒也不是。造册之后,便请司户亲自送往建州司仓参军处合账。”
二人面面相觑,看长官不像在玩笑,只能先应下。
等刁县丞折返回堂中,涂县令又换了一副痛心疾首的面孔,拉着刁县丞的手道:“二公啊二公,怕是大事不好啊!”
刁县丞大吃一惊:“明公何出此言啊?”
涂县令重重“嗐”了一声,颓然坐下:“为了那帮贱户的事,使君震怒,怕是要怪罪呢!本官只有一年便要任满,可平南诸位同僚又该怎么办才好!”
“这···”刁县丞袖手无策,只能先在下首坐下:“本说是送人情,这下成了送人头了!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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