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李向阳本身也是矛盾的。没有任何言语,心里平静的湖面却迟迟泛起波澜。
妇人以为女儿还在为过去耿耿于怀,只好用手抹去泪花,转身走了。
接下来进来的男人,将一沓作业本扔在桌子上。李向阳泪眼朦胧中看清,就想去抢。
男人抬手,一巴掌将人扇倒在地上。他将本子一本一本撕了,似乎为了解恨,他当着她的面撕的粉碎道:“这声爸爸就这么难以开口吗?你不愿意叫是吗?这些都是你这些年写的小说是吧,你不是喜欢写吗?那我就全给你撕了。”
“不要。”李向阳终于从喉咙里说出两个字,她完全就是哀求的模样了。
男人不予理会,独自发狂道:“你想跑,可你怎么样也没想到,你信任的那位男同学他会背叛你吧?阳阳,你现在能体会这种被背叛的感受了吗?”
李向阳匍匐在地上,听到这,突然笑了出来。语调里有数不清的悲痛凄凉,包括她自己,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她就一直笑,一直笑,一直没停......
男人被这笑声激怒了,他将废稿洋洋洒洒扔向空中。落下的纸张片段里,他得意张狂道:“两条路。留在我身边或者圈禁在我身边;你想跑,不可能。要么就从户口里迁徙出去,但除非那时你已经是一具尸体。否则到死你也别想离开!”
他踩着满地的纸屑,看也没看地上的人一眼,大笑着出门去。
她动作缓慢捡起纸片,字符,字句,被拆解的段落。都毫无例外的破碎了,她日以夜赴的心血,她摇摇欲坠的梦想,坍塌了,全不复存在了。
她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下,她没有力气去擦,她已经不知道这是她第几次哭了。
奶奶走了进来,先是看着她道:“不许哭。”
而后很自然地坐在椅子上沉声道:“确实没干人事,鬼上身了一样。但他是我儿子,你又是我孙女,要我一个老太婆怎么办?先呆在家吧,等到了年纪,嫁出门去。这件事就烂心底里,不要跟任何人说,这样对谁都好。”
“啪嗒”伴随眼泪最后一次轻声落地。她脑海紧绷着的神经随着那一番话轰然爆炸,她浑浑噩噩地站起身,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将椅子旁丝毫未动的饭菜拂在老人脸上,疯了一般夺门而出,往外跑去。
老人家颤颤巍巍地伸手揩去饭菜,心下已然意识到不好。
李妈在厨房里听见楼梯的动静,疑惑的转头。下一秒,她推着儿子喊:“快,寻寻,快把你姐抓回来。”
其次又大惊失色跑去客厅摇正在醉酒的丈夫。只是时间隔的久了,人这会是呼呼大睡,全然不知动静了。
李寻看着姐姐跑得飞快,嘴角露出得逞的笑容。他压根就不想拦,他不仅不拦,他还找同学借车,反方向打算去找那个什么张满堂,让人好趁机带姐姐走。
他和同学一路上将车开得飞快,等到张满堂家,这世事不知的男孩子,还在帮父母干着家务。
两人之间并没有照过面,李寻只是听同学的,先开口喊:“张满堂?”
“嗯,我是。你是谁?”张满堂在夕阳下半转身子问道。
“李寻。李向阳弟弟。”
张妈听到李向阳三个字,瞬间惊地手上拧着的衣服掉落在地上。
张满堂弯腰帮妈妈捡起。跑向他们问道:“什么事?”
李寻嘿嘿一笑道:“带我姐跑路。”
“嗯?”张满堂不知所以。
“别发愣了,去了不就知道了。”李寻说完转头对同学说:“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我就不去了。你送他去。”
同学拍着胸脯保证道:“没问题。”
随后张满堂稀里糊涂的被同学拽上车。张妈想上前,李寻拦道:“阿姨阿姨,没多大事。”
张妈看着儿子被车载远,反问道:“如果没事。为什么你自己不去?”
李寻诚实道:“我不能去啊,我要是去了,我家里人会打死我。”
“合着我儿子就不怕死?”张妈怒道,随即骑上自行车也跟了上去。
李寻在她身后摆摆手道:“那不是一回事。你儿子起码不是自家人,我爸不敢往死里打。”
一想到姐姐即将逃离困境,这个小男孩的心里便无比美气。他看着夕阳马上就要落下山去了,但一点也不急,他慢悠悠的一步步走着,在脑海里幻想姐姐逃出去后的美好未来。
“到底怎么回事?”张满堂在路上连续追问道。
同学见他性子急,生怕他半路跳车,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给他讲清楚了。
张满堂听完后,犹如五雷轰顶。他脸色难看的用手推着前面的人道:“快。再快一点。”
同学从后视镜看着这个吃错药的人,说道:“老哥。这已经最快速度了。再快也不可能比过火箭飞机啊,你别催,我一个新手敢这样开已经是不要命了。”
“......”
李向阳穿过桥,来到上次她与徐娇娇会面的地方。这才多久,她便来故地重游了。她无数次回想徐娇娇的样子,试图给自己一些活下去的勇气。可她没做到,她还是傻乎乎的一个人站在楼台的柱子上,从上往下俯瞰。
天还没来得及黑,她的这番举动很快便吸引了周遭的人。
大家在下面议论纷纷,却无一人敢上前。
张满堂路过这里,看着围观的人群心中大叫不好。他示意同学将车停在路边,同学颇为不满道:“离下一个公交站还有点远呢,你非从这下干嘛?”
张满堂急道:“我就从这下!你先停。”
“哐当”一声,车子刹车失重倒在地上。还好张满堂反应快,一早就跳了。
被压着的同学有些尴尬道:“老哥。真对不住,刚上手,刹车这块还不熟,改天我再练练。”
张满堂帮他帮车子挪开,没说话。便十万火急的朝人群跑去了。
数以万次的目光交汇,料谁也没想到这竟是永别。
李向阳站在上方,望着张满堂道:“这一刻间,我觉得你离我好远啊。”
张满堂慌道:“我就在这。李向阳,你听见了吗?我就在这,我一直都想陪你走下去,我怎么舍得走远。你别吓我,你快下来!”
李向阳笑了笑,她张开手,感受傍晚的风温柔吹过她的身体。她要将这世上发生的一切,都刻进骨子里。直到这具承躯体的记忆宣告死亡,再沐浴熊熊烈火燃烧干净。不燃也没关系,她想,那就将它葬在土地,等日久天长,腐蚀干净。
“谁?她就是李向阳?我听我小孩说,她不是经常在学校闹自杀吗?”人群里有人说道。
“唉,好好的一个女孩子。说不准是脑子有病,又发神经了。”有人惋惜道。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就是一种节目噱头。”一妇人很专业的发表起自己的看法。
“啥叫噱头?”立马就有人问了。
刹那间,本就议论纷纷的人群更是直接炸开锅来,喧闹声一片。
“这还不好理解?另一人吐着瓜子皮解释道:“就是好端端一个正常人,要死就死,谁整这出?”
“就是嘛,要是换我,要死就找个隐蔽的地方偷偷死好了。谁像她一样,大张旗鼓,生怕别人看不见。”吐瓜子壳旁有位妇人沉思片刻,出声道。
“放心,依我看,就是作势。指定等着人来救嘞。”先前那位发表看法的妇人接着第二次推出自己的专业判断。与此同时,还不断眼神示意周围的人看向张满堂。
她们带着好奇又疑惑的眼神来打量他,两片薄薄的嘴唇亲启,说出来的尽是不堪入耳的话,怎么会如此恶毒呢?难道是人心吗?
一位老人家拄着拐杖也凑近了这片热闹,头发灰白的她早已看不清李向阳的身影。只是凭借少有的耳力知道了个大概,半晌过后,她才张开那没有几颗牙齿的嘴巴说:“要死也别死这儿嘛,这一块儿还住着这么多人呢,这小丫头是真不知道晦气。”
“可不嘛。”有人接话道。
佝偻着的身子从张满堂旁边挤过,她试图凑近点,好看得清晰。
张满堂抬头望着天,一时之间竟然看不透这是怎样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极具圣贤,却又不是遍地都是圣贤。
“李向阳,有什么话我们之后好好说,你先下来,我求你了。”他的眸光从天上再转移到楼台上,言语几近哀求,就差直接跪下了。
“小伙子,别拦啊。她不是想跳吗?我今天倒要看看她敢不敢。”一约莫30出头的大姐私底下劝道。
“就是就是。”听见的人忙着附和。
“那万一人真想不开,跳了咋办?”难得有个正常人开始担忧了。
“怕啥啊,死的又不是你家孩子,你今天就是纯粹看个热闹。”
“你这人说话咋这么难听?你喉咙里卡着刀剑了?”
“别气,我的意思是说她要跳就跳,要死就死。总之都是她自己活该,又不是我们在场的谁逼得或者说动手害死的。”
“没错,说得在理,像那么回事。”
“......”
李向阳站在上方,对台下的话置之不理。此刻的她就像身体里住着两个不同的灵魂,一个在拉她解脱,一个在拉她重新感受,苦苦挣扎,却难抵人心。她心下的思想斗争终于在夕阳落山时结束了。
她轻轻一跃,像一只会飞翔的鸟,她的身体轻的好像只剩下身上的羽毛。她终于解脱了,她的脸庞带着风速,她清楚的看见张满堂,离得是那么近又好像那么远。
她就这样没有告别,离开了。躲开在意的弟弟们,她趁着无人知晓,自我陨落了。
一切都发生的那么快,人群再次炸锅了。不少围观者感到害怕,都推搡着,争先恐后的离开现场。她们当时说过的话还不过十分钟就被一举推翻了,大家伙齐心念着:阿弥托福。仓惶离去。
张满堂不敢置信,惊慌失措喊道:“李向阳!”
他望着那具尸首,连跌带爬爬过去。他身子发抖,热泪几乎夺眶而出,他跪在地上,低下头问她:“你怎么这么傻?怎么就非要做傻事?为什么不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为什么不让我带你走?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你起来...你起来告诉我...好不好?我求求你了......,向阳,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赶紧醒过来,不要吓我好不好?”
向往于光明终结于黑暗,那阁楼独自盛开,仅此一朵的鲜花,终究在不合适的人间悄然落寞。
都是恃强凌弱,故作神明的普通人吗?这结局不应该这样,她才是那个遍体鳞伤的受害者,所以是她活该?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吗?
最可怕的不是来不及,而是明明来得及却脱离掌控。
他哭得撕心裂肺,十指抚上脸,眼泪从狭小的夹缝中涌出来。他狠狠推动指尖,就要从眼睛深处剜去。
“满堂!”迟迟赶来的张妈先是惊愕慌乱的望着儿子眼前那具尸体,然后一把抓住儿子带有血迹的手往自己身前靠。这位容貌秀丽的妇人哭着央求道:“我的好孩子,你可别想不开,做傻事啊!不然你让妈妈怎么活啊!”
“妈?听着熟悉的声音,张满堂看不见,只是迟缓缓喊道。他的情绪恰如山洪决堤,在这一瞬间突然爆发出来:“你骗我!!!”
张妈满心愧疚的一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如今这副场面,倒也不知道在向谁说了。
张满堂激动的流出血一般的泪,他死死的抓着母亲身上的衣裳,昏了过去。
春华秋实兰因絮果,怎样都好。他知道这辽阔的大地上再也不会有李向阳了,那迟来的后悔在心间跳绳,一上一下,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去平复了。
一片漆黑里,张满堂如同陷入幻境。他手上提着灯,看到前方完完整整的李向阳,她好像受了惊吓,过了好一会儿才敢偷偷用眼睛瞥他。
他失而复得的望着她,心下一阵委屈,他走上前开口说道:“李向阳,没有你的地方我如入无人之境。”
只有灯光半刻照亮了她,她犹豫了会,应道:“张满堂,欢迎来到无人之境。”
他想伸手轻轻触摸她,人却消失不见了。他提着灯,在原地四处喊道:“向阳......向阳......。”可却无半点声息,好似刚刚的一切又转变为梦境了。
2019春天。
张妈察觉到儿子的动静,不敢相信的连忙叫来丈夫。一家人都关心的围在床边。
张满堂动了动身子,眼前一片漆黑。
张妈紧紧的抱着他道:“儿子,你已经睡了快两年了,终于醒了。”
张爸也紧紧地抱了上去,老泪纵横,还依旧强装镇定道:“满堂,一定饿坏了吧,想吃什么给爸爸说,爸爸去给你做。”
张满堂感受到来自身体的桎梏,他哑着嗓子答非所问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了。”
一家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也没反应过来。但管那么多呢,奇迹发生了就行,只管快乐就好了。
清明节,张满堂执意下楼,要跟着去扫墓。张妈原本不同意,怕他眼睛......,但坳不过儿子百般请求。一旁的张爸变得温柔了,他扶着儿子道:“你放心,有我在,满堂就不会出事。”
说完,他习惯的朝儿子笑笑,尽管知道儿子看不见了。
随礼制祭奠完张老爷子,要赶返程了。
张满堂问道:“她呢?”
叔伯们一时之间都不知道他在说谁,张爸爽快回道:“我带你去。我就知道你小子想见她。”
两人又行了很长的一段路,张满堂若无其事问起她家里人。
张爸长叹口气:“听人说家里发大财了,在你朋友出事的半年里就搬家去省城了。”
......
“好了,到了。”张爸牵着儿子走到一座坟前。
张满堂伸出手在空中比划,张爸不解道:“什么呀?”
“字。”
“哦。这你得蹲下来。”说着,张爸将儿子扶到墓碑前,让他慢慢蹲下。由着他用手指去抚摸墓碑上的字。
张满堂的手四处乱点,过了好久,才在中间清楚地摸到李向阳三个字。他嘴角边有些笑意,十分高兴满足道:“是这。”
“哎呦,你小子。这是不相信爸爸啊?”
“没。”
他熟练的从父亲口袋里取出酒,刚倒下一半,父亲连忙拦道:“我的傻儿子,人家女孩子不喝酒。”
张满堂挣脱开父亲的大手,应道:“我知道她不喝。我只想她记得我,别一个人在那边,那么轻易的就把我忘了。”
随着酒瓶的空落,山风吹过酒香扑鼻。
他站起身子喃喃自语,不知是朝谁说道:“春天了,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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