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西北农村生活日益丰富起来,但结婚仍然是大家取乐的重要日子。姑姑和姑父的婚礼定在腊月初八,正是农闲的时候。

值得一提的是马王庄不再是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庄落了,姑姑结婚的时候张灯结彩,灯笼里的蜡烛已被灯泡替代,门上大红色的喜字在灯光的映照下格外喜庆。

姑父分的新院子在大队场西边,姑姑的家在大队场的东边,是爷爷挣了钱后新盖的四合院,当年马王庄最气派的红砖大瓦房。

残破不堪的老院子被推倒了,太爷爷拼尽一生打下的基业连同爷爷当初亲手建造的婚房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化为平地。田家川的田雄兵是个出了名的工匠,能画图纸,能出模型,马王庄当年最豪华的院子是他一手设计的,用工用料都是顶级,四五十年过去了,至今屹立不倒,不过不再气派,被邻居们的二层、三层的小楼夹在中间,不像这个时代的产物。

爷爷为了姑姑的婚礼,买下了庄子里其他人喂养的两头猪,都在四百斤往上,走路的时候肚皮贴着地面,这两头猪的生命截止到腊月初六,第一头猪被卸成肉块的时候第二头猪就在跟前睁眼看着,同类的死亡使它恐惧,六个壮汉没有把它拉到案板上。

屠夫是走街串巷的匠人,平日里也忙农活,年底才是他施展抱负的好时候。爷爷为姑姑结婚请了几乎整个庄子的人帮忙,分工明确,其中就有负责拉猪的,两个人负责抓耳朵,两个人控制猪蹄子,那是活着的猪身上最有劲的地方,屠夫说在别的庄子里杀猪时碰到过猪蹄子蹬死人,一蹄子蹬在拉猪人的心口上,当场毙命,猪尾巴也得专门有人拉着,屠夫找机会捅刀子,刚好六个人。

杀猪是个体力活,第一头猪没有经历过死亡,相对温顺些,只在刀子捅进心脏的时候扑腾了两下,一会会血就顺着刀口子流干了,杀猪的时候父亲就在一旁看着,冒着热气的流进铁盆子里激起一层血沫子,他从来没想过一头猪的体内可以流出那么多的血。庄稼人收集猪血做成血面条又是一道美食,它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几乎都有用途,猪耳朵和猪头肉是上好的下酒菜,肥油被炼的雪白封在罐子里能吃一整年,猪毛有人回收做成毛刷子出现在各家的灶台上,猪的内脏包括肠肚是穷人的美味,猪尾巴是个可怕的恶魔。

陇原大地上有一个传说,吃了猪尾巴的小孩子会摇头,就是不由自己控制地摆动脑袋,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就是猪尾巴里的寄生虫钻进小孩子的脑袋里伤了神经,但在医学知识没有普及的八九十年代的西北农村,小孩子吃猪尾巴会摇头是一门玄学。

第二头猪吓得嗷嗷叫,满院子乱窜,抓住尾巴的壮汉被晃倒在麦草垛里,它就像一位优雅的芭蕾舞演员,时而轻轻跳起落在腌酸菜的缸上,随着再次起跳将一缸酸菜蹬翻在地上,时而又像往返跑的运动员,从一个角落狂奔到另一个角落,又原地折返。负责切肉和烧热水的妇女们笑弯了腰,猪在笑声中找到了笑得闪着泪花的那个婆娘,一头撞在她的屁股上,院子里的笑声更大了,既笑左右突击的猪,也笑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婆娘。

吃粗粮长起来的猪精力是无限的,屠夫让壮汉们拿木棍朝猪的头上攻击,猪被砸得七荤八素,直着脑袋仰在地上,四个蹄子不甘地朝着天空,仿佛想与天战一场。

六人齐心协力将昏猪抬到了案板上,这下杀起来倒也轻松,屠夫提着长刀,其余五人双手轻按着,对付一只昏猪不必浪费他们过多的力气。屠夫将明晃晃的长刀从脖子插到了猪的心脏上,抽出的瞬间血喷涌而出,猪夺路而逃,按猪的杀猪的或仰或躺都在地上,它在姑姑大婚的前两天将血撒遍了了马王庄近半的土地。它跳起来翻过了院子墙,在跃马河边上血流尽了,安静得卧着,壮汉们用架子车将它又抬回褪毛的木桶子里,再没有翻起什么风浪。

给猪褪毛的木桶子半人高,直径两米,妇女们把烧滚的热水倒在猪身上,满身血和泥的猪瞬间白净了,屠夫用砂轮打磨了它的每一寸皮肤,直到肉眼看不到一根猪毛。

趁着屠夫给猪褪毛的功夫,壮汉们用圆木在空地上搭起了比人还高半截的架子,横着的圆木中间晃荡着两只铁钩,众人将猪倒着挂在铁钩上。

屠夫熟悉猪身上的每一个关节,前一刻还活蹦乱跳的它整整齐齐的码在案板上,头是头,腿是腿,成了四百斤婚宴上的食材。

大队场上散落着几个石碾子,秋收的时候它们是碾麦子的功臣,按照马王庄的规矩,新娘经过的地方不能有任何石器。这个腊月,它们成了碍眼的大石头,帮忙的人提前用红色的纸张将它们包裹了起来,保证看不到新娘。

吹鼓手是婚丧宴通用的,结婚吹的是《迎亲曲》和《抬花轿》,葬礼吹的是《大出殡》和《哀调调》,锁啦真是了不起的乐器,它能吹得人生,也能吹得人死。

迎亲的当天,爷爷在新建的院子里接待了陇原县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家里的院子太小,宴席摆在大队场上。整个场提前铺了红地毯,用篷布分割出了五六十个独立的包间,每个帐篷里头都架着火盆子,麦草垛上飘着大红色的绸缎。

这是轿夫们接过最轻松的活,从大队场的东头到西头不过两百来米。送亲的和迎亲的队伍拥挤在大队场里,道喜声、锁啦声、笑声冲破云霄。

姑姑嫁出去以后奶奶的日子更索然无味了,父亲在庄子里的初中部念书,爷爷没日没夜的趴在牌桌上。姑姑想念她的母亲,婚后很长一段时间仍然睡在她原来的炕上,直到肚子里怀上表哥以后乖乖待在了姑父那边。

父亲初中毕业时间不长就结婚了,娶的不是她心爱的姑娘。爷爷已没有能力再为日子招揽一门好亲事,他的地位、金钱、影响力都跌得太快了,短短几年他就从陇原第四大富豪变成了仅存一间店面还没什么生意的失意商人,多年积累的财富挥霍一空,但仍然比大部分人强,布行的绸缎是上好的面料,县城的富人们不再去充斥着劣质产品的商场,布行的货物仍然还是财富,百姓们过年的新衣服依旧选择买布料裁剪,布行就这样回光返照般又活了几年。

在马氏布行生意最红火的时候,父亲接触上了县教育局负责采购的领导冉江河的姑娘,冉先生来布行谈生意的时候带着她,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冉姑娘穿着碎花裙子,马尾辫及腰长,脸上的绒毛在阳光下忽闪着,父亲想到了太爷爷筐里挑的桃子,她称呼爷爷为伯伯,称呼父亲为马公子,声音轻柔,像从收音机里出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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