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所有事一样,总是开头显得格外困难。范秀玲说要摆摊卖水,但最开始什么都没有,没有冰柜,没有批发商的电话,也不知道从哪里买冰柜、批发饮料,而且没有零钱,上哪儿找那么多零钱也没人告诉她。一开始她觉得很苦恼,知识的匮乏和完全在黑暗中摸索的感觉让她好几次想要放弃,但想到她的孩子们后,她一次次克服涌上来的消极情绪,开始对遇到的问题一个个进行分析。而且她不久便发现,当所有线头都缠在一起时,确实很难把它们分开,只有愿意耐心地一根一根解开时,才能真正解决看似复杂的问题,而做到这一点之后,几乎所有事可能都不会再向之前看起来那样复杂了。
“首先是冰柜,这当然是最重要的,”她喃喃自语,因为侯卫军第二天就上劳务市场找活去了,没有一个能和她一起商量的人,她便时常跟自己说话,而且自己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对,冰柜,总不能在地上摆一堆饮料,让他们蹲下来捡一瓶吧!而且这么热的天,大多数人都想喝凉一点儿的水。买冰柜,对,得先干这件事。”
之后,她就去西站大市场仅有的几个卖家电的店铺和好幸福超市里的店铺看了看情况,但他们卖的大多数都是品牌家电,美的、海尔什么的,最少都得八百起步。她又去找熟人问,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最后又去村子里的各个商店打听,首先便来到了街里头的第一家商店,之前去友家妈家时,路上经过还在那儿帮侯德发买了两箱牛奶的老徐商店。
店门口左右两边依旧摆放着各种精装礼盒,跟之前来到这儿的时候一样,仿佛这些东西从来没卖出去过。她怀着忐忑的心情,而且不知为什么总带着点儿心虚,在距离店门口二十步远的地方来回踱步了一阵,随后深呼吸了两下,快步走过去,径直进入显得有些昏暗的商店内部。她刚才在想该怎么把谈话引到她想说的话题上,再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问一下哪儿有卖二手冰柜的地方。也许可以说帮朋友问一下或者想买个冰柜放肉和菜,毕竟现在天这么热,确实合情合理,她心想。
不过她确实又不擅长撒谎,而且和她的大女儿侯晓方一样,最厌恶甚至憎恨撒谎的人。但她又觉得直接问一个商店老板去哪儿买冰柜这种可能会让对方起芥蒂之心的话——不管怎么说,她都觉得自己好像抢了所有商店的生意——并不很合适,不过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撒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谎,应该没什么关系吧,她安慰自己,想。
商店内部的商品虽称不上琳琅满目,因为这里的商品并不珍贵,也不美好,但当范秀玲仔细打量后(她上次和之前几次来这里时并没有仔细观察),觉得能把这么多称得上五花八门的东西摆放得虽说不上井井有条,但至少能做到不让人觉得杂乱确实已经足以让人称赞了。
进门左侧有一个玻璃柜台,里面放着各种剃须刀、耳机、充电器之类的小型电子用品,最边上还放了一排看上去就很耐用的南孚电池。柜台上左边放着几个小盒子,里面放着小孩子经常买的棒棒糖和一毛钱一个的包装很小的话梅糖,还有两毛钱一个、粉色包装、看上去整齐的让人觉得舒心的比巴布泡泡糖;右边放着一盒整齐插在塑料插盘上的各色打火机。
后面靠墙的立柜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类香烟,柜台左边靠门侧放着一台透明滑动窗冰柜,就是常见的那种上面有两个能左右推动的窗户、一般放雪糕的冰柜,柜台右侧空着,方便柜台后的人进出。
进门右侧是两个还算整齐的货架,货架上摆满了各种零食和日用百货:薯片、饮料、辣条(辣条放在最下面一层,方便小孩子挑选),后面还有米、面、油,总之东西很多,显得很拥挤但并不凌乱。范秀玲不禁感叹,能将这并不大的空间利用到这种程度确实也是一种能力。但她随即想到,最开始,这里应该也不是现在这番景象,应该是要么显得凌乱,要么空间运用不全,也许二者都有,直到今天这个程度,商店主人一定也花费了不少时间,他也一定是一根一根理清线团的吧。
皮肤黝黑、瘸着一条腿的老板坐在一把能旋转的金属圆凳上,见客人进来径直走向柜台,立刻起身问,“要点儿什么?”他略一停顿,看向门外,又补充了一句,“今天天儿可不错哟。”
仔细看的话,能注意到商店老板脸颊两侧的鬓角已经有些发灰,眼角的皱纹也如一道道深沟般非常明显,只是由于皮肤黝黑很难注意到。他快五十岁了,是那种可以称得上已经上了年纪的人。范秀玲之前也有几次在这儿买过东西,但都没有关注过这个商店的任何陈设或它的主人,她知道别人都叫他老徐,知道他腿脚不灵便,再没别的了。
“我不买啥东西,呃,其实,我是来帮朋友问一下……不是,也可能买点儿东西,家里确实缺点儿东西……”范秀玲支支吾吾难以开口,她实在不会撒谎,话说到一半又没完全说出口,尽管她知道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谎,但在开口时仍觉得心脏一直怦怦跳动,响声几乎震颤她的全部骨骼,头皮和手指尖都能感受到血液的涌动。
“行,没事儿,”老板说,伸出右手朝着对面的货架晃动了两下,意思是让她随便看,“你慢慢看,虽然这儿地方不大,但东西可不少哩!”他不无自满地说。
范秀玲转过身,走了两步后又觉得这么做似乎也不太合适,她身上哪还有什么钱够买东西的,就是一根牙膏她现在也买不起。实际上她口袋里有三百二十块钱,但那是丈夫离开前留下的所有钱,她不知道要靠这些钱过活多长时间,她不打算花在一些不必要的地方上。她突然想到,“为什么不直说呢?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有犯什么不可原谅的大错。是的,还是实话实说吧,试试也行。”
她突然窘迫地停在原地,又缓慢转过身,回到柜台前,抿了抿嘴唇,深呼吸了一下,终于开口说,“老徐,”她从没叫过这个商店老板老徐,甚至几乎没说过多余的话,连老徐也显得有些惊讶,突然抬起黝黑的脸严肃地看着她,她继续说,“老徐,你知道我是谁不?或者说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不?”
“侯卫军家呗,这谁能不知道?”老徐说,随后笨拙地坐上凳子,“这个村儿就这么大,有点儿啥事儿,经几个爱说闲话的娘……人一传,多少都能知道点儿。”他原来想说“经几个爱说闲话的娘儿们一传”,但觉得似乎有些不太礼貌,没有说出口。
“那你应该知道我们家啥情况吧。”
“知道点儿,两个孩子上大学没钱,侯卫军到处借钱又借不到呗!常有的事儿。”老徐皱起眉头,搞不懂她究竟想说什么,“现在咋样了?孩子们上上学了吗?”他补充说。
“现在好了,俩孩子都上上大学了。”
“那挺好呀!现在虽然跟十几二十年前不一样,大学好考了不少,可咱们这种偏僻的村子里,一家能出两个大学生确实不得了。挺好,现在供两个大学生,苦肯定是会苦点儿,但你将来可是有福气了。”老徐笑了笑,随后又严肃起来,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儿子,叹了口气继续说,“唉,这村子里的年轻小伙子不是找个地方修车就是找个地儿当保安啥的,哪有一个干正事儿的?没一个愿意好好学习的。我那儿子就是,从小就不听话,上学时候就跟着他那几个朋友到处混,高中都没念,现在倒好,给人家当保安去了。保安谁干不了呀,六十岁都能干,一个年轻小伙子去干保安,真是浪费时间呐!可他倒有理了,跑到什么杭州去当保安,说那儿工资高、发展也有前景,我说什么也不听。我是真搞不懂,一个破保安有啥发展前景?工资是能高点儿,那不也得交到房租和下馆子吃饭上?唉,那不争气的孩子……还好有个……”
老徐正说着,进来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婆,她进来后,瞅了瞅站在柜台两侧的老徐和范秀玲,他们立刻停止谈话。最后她盯着老徐说,“小徐,发孝粉儿在哪儿呢?我又不记得了。”像很多村里的人一样,她把“发酵粉”读成“发孝粉”。
“右边直走最里面下边儿,”老徐回答,嗓门提得很高,几乎是喊出来,因为上了年纪的老人耳朵都多少有些问题,“婶儿,又自己蒸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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