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不再说话,他伸出右手抓住了刀刃,缓缓后退了几步,并将右手中指插在保险环内,看来是做好了投掷手雷的准备。

可以看出,男人竭尽所能地在保持安静,但钥匙碰撞的声音持续不断地从他身上发出,这种症状的学名叫做战栗。

张量没空安抚男人的情绪,他尝试让自己染上一些有用的疾病,但为了身边同伴的安全,他放弃了精神疾病,只使用了一点轻微的甲亢。

“但愿我不要饿得太快。”张量如此想到,甲亢带来的消耗加快是不可避免的,他只能染上疾病,却无法操纵疾病的性质,这就是操控系超能力的局限性。

眼前,照明开始闪烁,但好在他们二人所在的这节车厢尚无异常,张量并不能看出那明暗交替、烟雾扩散的远端究竟有多少爬行着的怪物向此处赶来,他唯一能判断的便是:确实有东西正在接近,最好的证据便是那滩徐徐扩散的黄褐色浊液。

张量刻意握握扳机,他的耳鸣本已消散,但一发动能力,那乱人心神的嗡鸣声也随之而来,加之以身前伤口传来的瘙痒,此刻的他很想吼叫。

如果非要用某种意志对他的冲动加以桎梏,那也只能是他宜乎常人的定力了,在这种定力的帮扶下,忽明忽暗的灯光、伤口刺痛的烦扰以及长时间绷紧神经带来的虚弱感可以折磨他,但无法打倒他。

此刻,张量就是渔船上的圣地亚哥。

“来,来。”

张量在内心默念。

然后他扣动了扳机。

第一只冲出盲区的怪物被一发精准的爆头直接击毙,怪物抽搐了一阵,便以一种狰狞的跪姿倒在污物中央,死了,它的本体——那软塌塌的“喙”从尸体中流了出来。

万幸,张量的同伴看不见这一幕,否则他很可能当场崩溃。

这一枪着实漂亮,如果斩钢在这儿,她一定会夸赞张量的枪法,但怪物们不会欣赏这样稳健的杀戮。

随着深处的一声嘶嚎,它们成群结队地奔袭而来,同伴的尸体被它们踩在四肢之下,很快便被踩得稀烂,和污物混在一起、彼此难分。

张量的枪法无可挑剔,既然知道了怪物的弱点,几乎每一枪都能打在怪物的“喙”,如果他使用不是手枪,而是自动步枪,哪怕是半自动步枪,那些愚蠢的生物都绝无可能近他的身。

但张量只有一把手枪,即使他的换弹快到肉眼难以分辨,扣扳机已经产生了残影,他手中握着的终归只是一把手枪。

张量远未达到极限——这只是手枪的极限。

“该死,我早该把那把银制手枪也捡回来……”张量不禁埋怨自己做事太不谨慎。

眼看自己的射击无法击退怪物的冲锋浪潮,张量朝身后大喊道,“手榴弹!”

即便发出了信号,他仍在持续开火,只是慢慢挪动脚步向后侧移动,希望给男人腾出更大的投掷空间。

得到信号后,男人颤抖着试图拽开手榴弹的保险拉环,但他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并不知道手榴弹的拉环有多结实,只用中指一时难以拉开,何况他右手内还握着匕首,不好发力。

情急之下,男人松开右手,任由匕首滑落在地。

随着“呛啷”一声,在匕首落地时,男人忍痛拽开了保险,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上露出了近乎喜悦和自豪之间的表情,但他显然忘记了手榴弹的使命,在他试图将自己左手中已然激发的手榴弹递给张量时,张量瞳孔放大,即便文雅如他,此刻也本能地大喊出一个深入骨髓的脏字。

还是来不及思考。

刺眼的光,剧烈的爆炸。

时间再次慢了半拍。

冲击波。

一阵天旋地转的坠落感。

以及身体正面传来的剧痛和耳中惨痛的嗡鸣。

在男人反应过来之前,张量便抬起右脚,将男人左手中的爆炸物踹向前方。

如果换做技巧稍差一点的人,此刻都将失去一条腿,但张量不但保住了自己的腿、救下了男人的手,甚至成功将手榴弹踹向了正前方。

毫无疑问,人类是世界上最擅长投掷的动物,他们最擅长的便是将东西扔得很远(记住这句话,之后要考),可惜,他们并不擅长将同类手里的手榴弹踢得很远。

这一发手榴弹丝毫没有伤到怪物们,剧烈的冲击波反而将两人轰倒在地。

杀敌为零,自损八百,着实不怎么划算。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次张量倒下的地方没有粘液。

刚一倒地,张量便用鲤鱼打挺的身法站起,抽出腰上仅剩的那发手雷,为脚边眼冒金星的男人展示了何为标准的巷战手榴弹投掷。

张量压低身形,抽保险栓加上投掷,一气呵成,手榴弹以极尽平滑的轨迹飞向怪物群所在的车厢。

刺眼的光,剧烈的爆炸,但这次效果拔群,怪物的进攻被逼退,浓烟之中,爆炸摧毁了那节车厢内的照明灯,只有破损的电路板发出闪烁的电光,以及将死的怪物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地铁车厢侧面被爆炸撕开了一个豁口,幸好地铁的质量过硬,车厢虽然破损,但仍顽强地拖动着后续的车身运行在黑暗中。

原因和上次一样,兴许是张量的勇猛让怪物学会了恐惧,也可能是那些怪物并没有夜视的能力,无论如何,两人暂时安全了。

“看来D市制造的车厢质量确实上乘,换做一般城市制造的地铁,早就被这两轮爆炸拦腰斩断了。”即使事态不容乐观,张量仍不忘有气无力地说上这么一句。

见怪物没有再冲出浓烟,张量瘫坐在地,男人这时也爬了起来,他此刻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捡起地上的匕首,朝张量投以期许的眼神。

张量没心情数落男人,他正在考虑一件事、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

“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在你们逃跑前,车头究竟死了多少人?”

男人露出诧异的目光,他似乎被这个问题问懵了,但当他对上张量的眼神,便不敢再迟疑,当即回答道,“我不知道,先生,我真的是最后一个逃跑的,但我不是故意丢下司机……”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张量缓和语气,重新问道,“如果你之前说的不假,那么算上司机,车头的尸体至多只有三具,但……”

张量指向那烟雾渐渐消散的车厢,仍有一些怪物的残肢留在了烟雾外,少量粘液正顺着断口渗出,“直至目前,我至少杀了四十只这样的东西,如果它们依靠控制人类的尸体行动,这数目无论如何也对不上,看来我之前想错了,它们另有躯体来源。”

男人听懂了张量的分析,“是的,先生,没错,无论如何,车头都不可能有这么多尸体供那些混账东西使唤,依你看……”

“现在我有一个新的猜想,”张量摸着身前的伤口,血痂在他胸前肆无忌惮地扩散,不过这是个好兆头,至少他不会因失血过多倒下,“如果那些怪物不是依附在尸体上行动,那么车头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源源不断地往车内输送怪物的躯体。”

“那绿色的蛤蜊!”男人恍然大悟,“一定是那压死我同事的恐怖肉团。”

张量毅然点头。

“……这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不杀掉那摊肉,怪物还会再回来?”男人这时才真正理解张量的话,他也瘫坐在地上,右手紧紧握住匕首柄,左手手指在那把银制匕首的刀刃上摩挲,“……你看,我就是说,先生,有没有一种可能……”

张量本以为男人会说一些不切实际的猜想,用以否认那不争的事实;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人在面对困境时往往会选择逃避,真正勇于面对劫难的个体少之又少。

否认,乃是人类面对不可逆死亡的第一反应。

“……我就是想啊,有没有可能,我们两个去把车头的软肉破坏掉?”男人的眼神突然坚定起来,他握紧手中的匕首,说出了这句动听的话语。

张量露出欣赏的目光,他庆幸自己能在危难中临时遇到这样的同伴:虽然笨手笨脚,但至少这名男人没有畏缩。

“我要警告你,这个方案虽然可行,但你很可能死在半途中。”张量不想对这个男人撒谎,他用右手掏出斧柄,左手拎起那已然干瘪的子弹袋摇了摇,“手榴弹已经用光了,子弹也不多,接下来只有肉搏这一条出路。”

“先生,我是有能力的。”男人拍拍胸脯,“先前我一直以为怪物是凡人杀不死的,电视上的怪物似乎都刀枪不入,但既然这车里的怪物和野兽没有两样……我觉得我可以帮上忙。”

男人所说的能力自然另有深意,张量眼中一亮,问道,“你的能力是?”

“虽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但我比别人更强壮,所以和我年龄相近的同事大多退休了,我还能继续工作。”男人骄傲地回答。

这话让张量不敢相信,他皱起眉头,反问男人,“不会吧?你刚才连手榴弹保险都拉不开,力气肯定不如我。”

这话让男人露出了惭愧的表情,“不瞒您说,这确实怪我太笨:我刚才握着匕首,用力时,刀刃割到了手掌,所以使不上力气。”说着,他张开右手,手心果然有一条细细的割伤,虽然没有鲜血流出,但张量知道,那是由于匕首锋利,组织及时粘连在一起,肌腱却已经断裂,换做一般人肯定疼痛难忍,但男人此刻却故作轻松,即便他仍在不停地战栗。

能靠自己的握力割出这样的创口,张量突然对男人产生了敬意,他站起身来,抽出另一把钢铁质地的匕首丢给男人,“从现在起,这辆车就靠你和我了,我的保证不变:如果难逃一死,我一定会死在你前面。”

待前一节车厢内的烟雾散去,二人便动身了。

之前被爆炸波及的怪物尚有奄奄一息者,此刻正趴在一滩粘液上,发出微弱的叫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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