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她念诗颇多,那些古人诗句,或真,或美,或激昂,或缠绵,委婉曲折之处,动人心魄,巧妙摄魂之句,最能牵动情丝。弦姬这夜正半梦半醒,恍恍惚惚间,好似回到了当初,一时“鸳鸯可羡头俱白,飞去飞来烟雨秋”,一时“蝶尚不知春去,谩绕幽砌寻花”,忽的又“昨夜分明,许伊偕老”。猛的惊醒,细细喘气,额上薄薄的一层微汗,翻一个身,侧躺着又复睡下。
一头想着,不在脑子里去念那些悲戚感伤之句,不如就想想那描景写物,摹山画水的文章。便就“海棠经雨胭脂透”,却又回到了自身上来,“满衣冰彩拂不落,遍地水光凝欲流”,如这般的在脑子里过了几句。因那古人诗词,虽是千百年流传下来,却句句是实,字字是真,且自己好似都经历过也似的。只这一忽儿,想到了当年掘的,房子后头的小池,如今无人担水来注,早已干涸枯竭了。一念及此,忽又在心里“良辰好景,恨浮名牵系,无分得,与你恣情浓睡”。又是一惊,那一股情毒燥热,已缠结肺腑,痛入骨髓。不觉浑身无力,头疼胸闷,喘得重了起来。
因她自幼在烟花之地长大,虽多历了那些浮华虚荣、名利伪诈之事,却因遍读诗书,上有姐姐药娥教导,下有姐妹同窗相扶持,也未曾把初心失了。又在院子里,多见那些山盟海誓,天长地久的情人,自己也曾心中羡慕。后来成了婚姻,自为圆满了,却不知又生曲折。她心内自幼生成的一片痴意,却未曾稍减,反与日俱增。如今成了一个痴人,每日里只是做梦,早把心魔,招入绛宫了。
此一夜,辗转反侧,往左一翻身,便是“夜半鸟惊栖,窗间人独宿”;往右一转头,又是“幽人已惯,枕单衾冷”;拢一拢被子,却“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便在心中自叹,此山中化外境地,何来远帆,容我略一期盼?不觉眼中痛泪侧下,自己犹未知觉。
如此思量,不知不觉间,愈陷愈深,愈陷愈深。满脑子里都是“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忽而又“何处看离思,沧波日夜流”。便想道,我呢?我呢?我在何处,可看离思?
到此,又复翻了三五个转身,最后平躺在床,只在枕上喘息着把头来摇。一时将手上来,扶额流泪,嘴里微微张翕着默念道:“君恩莫似,秋叶无情,欲向人疏”。早已失却神志,从头到胸,如火灼焰炙,还望全身上烧去。不觉地全身抽了起来,倒如中邪着魔了一般,就在床挣扎呻吟。
忽的“啊!”一声喊出来,昂起半身,两手紧捂心口,撑不住了,便再往下一躺,泪水满面横流。脑中似有千刀万刃不停攒刺,还在嘴里喃喃念道:“聚散匆匆,此恨年年有”。灵台中一片红光,不能自已。这一回已将临死,拼尽力往旁一挣,上半身已跌落下床来。泪眸一抬,见了遍地清光,月色如水。急爬了下床,泪珠淌下颌尖,滴落手背。
便欲坐起,竟力有不逮,只在地上匍匐着望月爬去。喉咙里一股咸腥涌来,眉心欲裂。不想层云掩过,遮蔽了月光。巨恸之下,尽睁双目,哭着念道:“云去有归日,水分无合时!”便将头往地板上撞去,“砰”的一声。又喊一声,复将上半身仰起,喉咙里嘶哑凝噎,不断低嚎,左手拄地,右手在眼额上揉着,再嚎了一句“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念罢不住地咳了起来,一时口内竟呕出血来,口鼻间鲜血喷涌,再不能支,整个人一歪,倒在那里。
鲜血洇下唇角,映着薄云隙间微月。弦姬已不省人事,双目微微睁闭,血泪渗出。嘴里含着血,犹在念着:“不惜十指弦,为君千万弹……常恐……坐使故曲残。弃置……悲,即是昨日欢。将……变故易,持故为新难。青山有蘼芜,泪叶长不干……”
在梦中,弦姬欲死不能,欲生无门,茫茫黑暗,无穷无尽。忽然面前出现一片白色光芒,好似一个人形模样,缓缓行来。身后模糊如一片圆轮,微微散乱摇摆。走到眼前,抬起了手,抚摸着弦姬的头,微微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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