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梦见过我么?”在红色栏杆上静谧了许久,她忽然说道。

“要是说梦见一个尼姑,我没有。我梦见红仓小镇了,我们一起去度过假的,梦见你在经营一个解忧杂货铺,并开始喜欢上了茉莉花。于是我一封信一封信地写给你,一盆花一盆花儿地搬到阳台,叫你看到。我就住在你宽街对角儿的三楼,阳台正可以看到你店里的情况。当然,你也能看见我,如果我在窗台的栏杆边上坐。你好像总是在给人写回信,我却没有收到过一封。于是我再忍不住去找你,正如你当今的齐耳的短发,只不过你结婚了。”

“我结婚了?你可真能想。”

“梦里你和丈夫通了视频电话,我就站在你边儿上。你说你爱我,要同他离婚。”

“如果我真有了丈夫呢?”

“我会祝福你,然后离开。”

“为什么不像梦里争取一下呢?就因为梦是梦,生活是生活?”

“是的。人在生活里需要考虑很多,而梦里总是不顾一切。”

“哈哈,好一个不顾一切,竟是别人不顾一切。”

“我只是讲了一部分,就像我说养了两只猫,大卫和小强它们都死了。这个梦反反复复地做,每次都不太一样;你的年纪、样貌都有所改变,唯一不变的是,我们相识后就很快地分离。你说要我找你,去下一个梦里。有一阵时间,一直这个样子,大概是因为想着你的生日吧。你过生日不同别人的喜悦,总是哭哭啼啼的,叫人心疼。”

“我以前那么爱哭么?嗨,我都忘记了。”

“你听到母亲在电话里的责备哭,你看见玉渊潭里满落的樱花哭,你在酒吧听了一首爱情的曲子哭,看了一个女主角复仇的电影哭,特别是刚过完暑假,来学校过生日的时候哭,你哭着说想快快地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幸福的家,而不愿意整天听父母彼此嫌弃的话。”

“可你就看着我哭,什么都不做。”

“如果拥抱不算的话,那我确实什么都没做。我一听见你哭,心就发软,心发软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我刚开始还不知道人竟是一个永远哭不完泪水的克莱因瓶,更因着我自身的幸运,而不晓得家庭能够给人的精神压力有多大。再后来,我也尝试着与你一同做了许多事儿,可事实证明,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心理医生。但现在我却怀疑,是不是我好心办坏事儿,放大了你这方面的心理问题。”

“我父母离婚了,他们退休后离的婚。离了婚反而彼此说话客气,再找不到什么要吵的事儿了。我随母亲来庐山住,才知道我亲舅舅还活着。念小学时候,每个春节,母亲总要从中山带我回重庆秀山的外婆家住几天,我很少见到舅舅,很多时候都是他们闲聊时候提及。那时外婆满心欢喜地跟我母亲说,你弟弟要结婚了,别老忙着生意,到时候一定要抽空回来。母亲答应,那自然。他不认我这个姐,我还能不认他。我当时问母亲,为什么他不认你这个姐呢?母亲说,大人的事儿,小孩儿少打听。可这同一年里,非但没听说舅舅结婚,反而听说他死了。也是后来,我才听母亲说,舅舅执意要跟一个还没有离婚的女人结婚,外婆不同意,就再没了消息。而舅舅之所以不认母亲他这个姐姐,是因为舅舅青梅竹马的初恋潘巧慧。在一场商业推介的饭局上,为母亲做旗袍模特儿的潘巧慧被一个上海JA区的老板看上,母亲为了生意,在明知巧慧是弟弟女朋友的情况下,还为那老板顺水推舟。”

“那潘巧慧呢?她也愿意?”杜世文像是问潘巧慧一样问她。

“她所以在母亲所工作的服装公司做课外兼职,就是为了给自己的老汉儿瞧病,她老汉儿喝酒吃肥肉,日子多了竟得了脑梗。要不是舅舅劝说,再有一年就毕业了,还另外给她找了这么个活儿,潘巧慧早就肄业打工赚钱去了。母亲说,潘巧慧嫁给那老板前,完成了血液,可没几年就死了。舅舅在她嫁人前找过她,问她为什么。潘巧慧回答地很直白,为了钱。舅舅再没有去纠缠她,而是在毕业后拼命地打工、做小生意赚钱、攒钱,还通过一个香港的同学,开户购买了美国互联网公司的股票,竟在七八年里,存下两百多万。舅舅虽不认姐姐,姐夫倒还是说的上话。那时父亲正有从兴化的公司跳槽出来,回老家中山单干,就跑去找我舅舅借钱。舅舅本是想借一百万给父亲,可我父亲精打细算,觉得八十五万还有剩余,就只借了八十五万。就是从那时候,我的生活里才充满了父母的争吵。那年我十一岁,正要升五年级,在此之前我的生活一直很美好,爷爷每天接我上下学,奶奶给我做各种好吃的。我也不关心衣服的面料,想穿什么就穿什么,而不是一个在校园里行走的模特儿。六年级要升初中的时候,就听说舅舅死了。说舅舅死了的,是母亲,说舅舅活了过来的,也是母亲。父亲说,母亲说舅舅死了,可能是在向自己施压,公司里应该她说了算;而母亲说舅舅活了过来,可能是想向自己示好,母亲想跟父亲复婚。父亲和母亲同是学的服装设计,可两人总是互看不上对方的设计,还要品头论足地撕扯一番,真不知道他们为何会在一起。”

“比起以前,你勇敢多了,起码敢把许多事情说出来,而不是急着掉眼泪。”

“是啊,但也算不上勇敢,只是愿意去面对这生活里的琐碎,而不把它只看作一个灾难,然后避而远之。”

“是,在一起的时候,你基本都是概括性地说到家里,我还以为你父亲是个做官的呢。”

“哈哈,他倒是想,因着他说官总能压商人一头,他想压我母亲一头。”

“大概是你当年太敏感了,所以......”

“也许是我如今释然了,就像你说那两只猫,一只叫大卫一只叫小强,它们死了。而中间的许多泛滥情绪,像你一样,学会了省略。”

“挺好,挺好。你能如此,真的挺好的。我由衷地祝福你。”

“你在山里刻的是什么石头?”

“什么?”惚恍了神情的杜世文没有听清楚她的话。

“我说,庐山如琴湖畔的石头,你要雕刻成什么?”

“你怎么知道的?”

“刚刚在车上,我舅舅跟我说的。”

“净安法师果然是你舅舅?!”杜世文此刻妒恨了夏梦和几秒。

“是,但为什么这样说呢?”

“刚才追来的时候,一个小伙儿这样猜,我还笑他来着,没想到他竟是对的。不过他怎么知道我在刻石头呢?”

“他跟踪你呗,还能怎么知道。”

“一个和尚,鬼鬼祟祟地跟踪人?”

“我与他说起过你的名字,在我想要出家的时候。他劝慰我说,人穷志短时候,不敢给心爱的人承诺是无可厚非的,说甜言蜜语,反而是有诓骗的心思。还告诫我,即便遁入空门,也不过是此生的占住,心结不曾化愈,来生依旧要意乱情迷。”

“哼哼,一个有趣的和尚。”

“所以你究竟要刻什么呢?”

“不是刻,是雕,雕一个瓶子,就是你说的那个克莱因瓶,然后把它放到花径去,我猜想你总有一天会看到,因着你那样喜欢白居易,还相信他曾经拥有过一个符离村姑湘灵。白居易的草堂就在那儿,“山寺桃花始盛开”的遗爱寺却埋进了如琴湖底。一百年前那寺庙还在,弘一法师也在那里修行过,可人间就是这般沧海桑田,变化的厉害。”

“那瓶子是一个空想,造不出来的。”

“我知道,这两年多我自学了许多理科的东西,也渐自明白,狡辩的把戏虽可以充当生活的趣味,却再不敢一直地挂在嘴边惹人嫌弃了。”

“雕得如何了?”

“不甚乐观。”

“做完了么?”

“算完工了吧,毕竟两个多月了。”

“夏令营不是才十天么?我去年参加过那个夏令营活动,才从母亲那里知道舅舅。”

“我来的时候,庐山的油桐花正下雪般铺满石阶,一眼的峰岭尽是红压压的杜鹃。忽然想起与你一同在西山看樱花的时候,那一瓣瓣粉艳随风下谷。又想起你喜爱白居易的诗,心想着你许是什么时候会来走他当年走过的路,也就买了一方白石,运在如琴湖畔,一面优哉游哉,一面雕个瓶子。为你后来能看见,也算纪念。”

“所以啊,我还是想,你都能这样浪漫地做事,为什么白居易不能?为什么他就不能有个湘灵呢?”

“我刚才不是已经给了他湘灵么?”

“不用你给,他本来就有。”

“哈哈,好好好。”

“你笑什么?”

“我好笑偶像的力量,现在不是也有许多粉丝为自己的爱豆开脱许多不好的事情么?不想白居易,这一千多年前的爱豆,还是有你这样的忠实粉丝。他自夸的诗是其写的讽喻诗,不想叫他后世传名的却是长恨歌琵琶曲;也难怪会有“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喟然长叹!这就好比穿皮裤的摇滚歌手在台上买力,下台来与粉丝互动,那粉丝却高喊,我们都爱你唱的民谣。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摇滚也好,民谣也罢,总归是属于一个人唱的嘛。白居易能有你这样的粉,也是赚到了。”

“说起这,让我想到你的一首诗来,大意是说咱们离唐朝也就一千多年,走个路的功夫就到了那儿,可要真有时空交流机器的话,我第一个去见白居易,没有别的事儿,就问这湘灵是个学诗的挂名儿,还是确有其人的青梅邻女。你说那天晚上在写这诗的时候,我们为什么没有聊到白居易呢?还是说咱们聊到了,你没写?”

有时候想想离唐朝也不过一千多年

穿过一条山谷的溪流大概就过去了

蝴蝶不会向你透露

漂母的捣衣声是个相逢的信号

如傍晚的炊烟起于茅舍

寻友必趁着那一缕

清洌的酒香,啖食林野

但洛阳到长安的八百里

已累死过许多马匹

所以别再用剑和流水吓唬愚昧的人

她只关心你在客栈未付清的酒钱

并乘机拿起赌徒的骰子放高利贷

我说李白是我的旧识,你肯定不信

权当是为赊账供奉的谈资

可你却吹破大天说患难皆兄弟

又于酒醒后赞美道德的伤寒病

如此深情般可遇而不可求

我说暮春时桐花吹雨有类李义山的嗓音

除了戏谑的低迷,诗人不会在琵琶中

细细打磨一个女人剔透的眼睛

你说你只能想到悬铃木和法国的宋美龄

高于政治的直觉让你一枕黄粱

所以我不信你,不信你会在账本上抹掉我的名字

即便深夜的畅谈足以慰风尘

——《和织女的谈话》

“当时你喝醉了,把法国悬铃木和宋美龄都能说成了悬铃木和法国的宋美龄。你只是顺着我的话在交流,而我那时候确实不喜欢白居易,就没有提他。”

“哦,我说呢,要是我清醒的时候,唐朝怎么可能缺少了白居易呢。”

“是啊,怎么少得了白呢!——那你能告诉我,当年为什么是一首歌叫你离开了呢?”

“我听出来你唱的不快乐,我以为是因为我,所以就离开了。”

“啊?一首创作的歌曲而已,为了赚钱嘛,它不一定代表真实情绪,而要满足甲方口味的呀!”

“可哦我就是听出了,你不快乐。”

“好吧,那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倒带给自己来一首陈奕迅的《淘汰》了。”

我说了所有的谎,你全都相信;简单的我爱你,你却老不信。你书里的剧情,我不想上演,因为我喜欢喜剧收尾。(《淘汰》歌词)

“什么时候得空,带我去看看你的克莱因瓶吧?”二人在亭子上吹风,沉默了许久,她说。

“你什么时候有空?”杜世文问她。

“今天肯定没有,我舅好像回来了,还有你车里的几个人一起。”

“哦,那是不是要分头行动?——你先下还是我先下?”杜世文太了解她了。

“我先下吧,你过个几分钟或者等你车上的人给你打电话再下去。”她说。

“好。”五六年前在校园里他们一起走路,碰见她的导师时,她总是这般要求。杜世文觉得,她不知道如何介绍自己,只是因为自己默默无闻;而从不觉得,这只是避免麻烦的好法子。

江头双木并遮羞,落叶吹风上故楼。她是人间真女子,为得逍遥为得愁!杜世文独自站在江边的琵琶亭上,一时不知道自己未来要不要与她破镜重圆,话说了许多,可总有隔靴搔痒之感,就像对她虽无比真心,却仍旧不知如何将她照料。杜世文恨自己,想是这几年酒吧里浪荡轻浮惯了,再不是少年时候情重心长。他忽也想起吴文英的一首惜别小令来,“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杜世文自嘲,人有时总是奇怪,想见而不能,便跻身梦中,一睹芳华;可如今见了,又难以同当年般相处,再别说红叶题诗诉衷情了。杜世文忽然觉得心堵,想必白居易重见湘灵,也有类自己这般境地。情意缠绵说时容易,见面谈来别是滋味!如今哪里还有写鬼故事吓她的冲动!分明很早的事情,却历历在目,而方才的长谈,却好似只为白居易有个湘灵,其它全记不住。

她当年很喜欢杜世文写的聊斋课堂作业《鬼拍手》:

乡里喜于阡陌栽杨,其荫庇处,坐井塘消夏亦为快哉!儿时常有女童折叶叠作荷包,与换顽童笔盒之中蚕子。男童则以叶梗较力,因疾而易断,所以婆娑相循,旷日持久。若有以速战而败者,往往夺他童叶梗,猝然奔逃;为其所夺者,竟以叶梗追去二里尘土,真童心所持也!

北平人称杨,鬼拍手,盖以风来,其叶相掌掴声故。俚语有云,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当院不栽鬼拍手。吾所疑者,许杨柳并称久已,乡民不察,莫辨杨柳阴阳,反以阴恶其性。

同吾旧日共事者,有一女名杨柳,祖在东岳之背,中元节夕生人,体态容貌皆出人一等。然自云曾眼狭而长,脸窄且小,体臃肿而身无骨,因负鬼而行十六载。杨柳。更异者,有阴阳眼,可见鬼神。尝饮酒夜过二更,熙攘闹市之中竟平白作揖。问之为何,答曰,见牛头马面,邀飨饭食。翌日黄昏复饮,店家言昨夜有客醉,逾栏杆至机车道,立死于非命。吾言杨柳见鬼差,店家亦奇之,相赠二锅头。

吾奇之,犹问负鬼之事。其言身翩然而似蝶,己身为一翅,鬼身为一翅,相携来去,每栖于向阳花蕊,而后入泥犁。杨柳素日窗台好自语,每言必说,汝久住吾身,所食人气,应足轮回之须,何故拖沓不去?又自答曰,做蝶已有十八世,复为人者,几无所专,倘梅开二度,再以多情殉相公,惮又跌入羽化司十八岁也!

杨柳随祖母理佛各地不下十载,一日入潭拓寺拜未来佛,念“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常笑,笑世上可笑之人”,不免面笑心喜。由是常笑,身竟不肿,面容亦发而美妍。如此留住北平,稍有闲即去焚香还愿。

庭院虽忌杨柳,然二木竞冠吾国,诗人赞之而不免叶公好龙,只在咏岸之婀娜。人为杨柳,与花鬼相衣皮囊;其言蝶因多情死生而困道,盖如诗歌多殉情之讴而教坏后人。

并非因这文章写得多好,而单独喜欢杨柳这个名字,甚至她从此改名,让杜世文叫她杨柳。“柳条百尺拂银塘,且莫深青只浅黄”,“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因着杜世文在练习古典吉他,杨柳在未名湖畔听了不知多少遍吕昭炫的《杨柳》。杜世文也凑着那吉他诗人的旋律,在与杨柳对坐深秋的银杏叶里,写了当景的绝句——垂风河畔正当云,黄瀑逡巡愁胜春。天水濯缨斜照色,不知默寞却悠人。

好像所有的细节都一清二楚。秋风浅晃着落日里的飞叶,一只乌鸫鸟斜挑着眼看蹲下的自己给杨柳系鞋带儿。胯于自己肩上的琴包着地,而琴头处磕碰到杨柳的左腿,她虽不觉得疼,却也应手轻敲了自己的脑袋。杜世文记得很清楚,自己弹《杨柳》前,杨柳用民谣吉他与自己合唱了一首朴树的《猎户星座》,他们曾在什刹海冬天的荷花池上现场听过朴树唱这首歌:

“世界在雾中那些人说着

来吧就不见了

从未看清过这一座迷宫

所有走错的路口

那些死去的人停留在夜空

为你点起了灯

有时你乘起风有时你沉没

有时午夜有彩虹

有时你唱起歌有时你沉默

有时你望着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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