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影质

她在害怕，斯特拉确信，事实上，玛丽娜完全可以把斯特拉留在地面，让他在懵懂无知中安然的享受这一切；或是不经意间的慢慢透露给他，等到他完全称为镇民后再揭发真相，她有无数种更加功利，或者说更能让双方更加好受的办法，但最后，玛丽娜夫人还是决定将斯特拉带到这里，真相或早或晚的都会暴露在阳光之下。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斯特拉，我不知道，我或许该把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把这一切建造成一个儿童童话书里一样的梦幻小镇，但我没能做到，”玛丽娜夫人转过头来，悲伤几乎从她的眼眶中溢出，“当你告诉我，这里仿若一个幻梦的时候，第一个从我脑海中蹦出的不是担忧……而是……恐惧。”玛丽娜夫人几乎是靠着操作台一旁的扶手才能站稳，她的双手紧紧的握住了扶手，最后的声音几乎只剩下一点点气流，哪怕只是说出那个词语都抽干了这位老妇人全身的力气。

“因为它真的就像是幻梦。”玛丽娜夫人回过头，低沉的声音极力压抑着什么，斯特拉的意识触碰到了她那庞大，沉重的悲哀与负罪感，难以抑制的情绪正摧毁着这位老妇人的理智，斯特拉本能的想要做些什么，那一刻，或许他本该用生硬的冷笑话把气氛变得不那么严肃，或许应该尽快把话题转移到那些更委婉的话题上，或者他至少可以搀扶着让玛丽娜夫人坐下，至少替那位老妇人操作钻机，但他没有，就像那天的倾吐一样，他只是听着，如果一个人连承认自己的罪恶，并为此付出代价的权利都被剥夺，那真是太可悲了。

“我们犯下了无法挽回的过错，而且还会继续下去。”一台台闲置的钻机被机械臂迁移至平台上，在玛丽娜夫人的操作下，转轴逐渐加速，没有任何阻塞的进入了巨人的体内，它的皮肤或许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透明，斯特拉甚至幻视到皮肤下正在伸缩蠕动的血管，无数细长的针管插入了这具尸体，啜饮着他的血液，他还活着，他的心脏依旧鲜活的跳动，他的骨髓依旧在不断的制造鲜血，但新生的血液尚未将营养传递给坏死的器官，让它们重新工作，血液便已经被抽血机萃取为文明的燃料，弥撒的红酒，原本鲜红的血液裹挟名为怒火和怨恨的毒素，诅咒着每一个赞颂着神的恩赐的罪徒。

“这一切都是为了小镇。”斯特拉不知道玛丽娜夫人究竟是在为了让斯特拉宽恕她的所作所为，亦或是让自己更好受些，亦或者是在表达自己的决心。

机器运转的嗡嗡声是这片空间里唯一的声音，玻璃上的水汽凝聚成一层白霜，然后又慢慢消退，镇民们有条不紊的调试着钻机，似乎是尸体感受到了痛苦，整个平台震动了一下，但很快又归于死寂，人类的伟业与神明的陨落在此处形成了一幅亵渎的图像，一切身为人类的证明都被抛却，斯特拉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幅画面镌刻在眼睛的最深处，直至闭上眼睛，依旧会在每晚的睡梦中重归此地，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把它记住。

“我不会因此怨恨，也不会就此离开，玛丽娜，”斯塔拉来到玛丽娜夫人的身侧，轻轻的覆盖在她的手掌上，她的手掌比想象中的要冷，也比想象中的更加干枯，斯特拉能分明的感受到她的骨节和皮肤的褶皱，如同一截粗糙的树皮，斯特拉尽可能的放轻的把手搭在玛丽娜夫人的手上，然后把拉杆缓慢而坚定的推至尽头，“我同样吞下了无辜者的血肉，我同样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是我渴望把高塔伫立在荒原，让我找到回到小镇的办法，如果因此而怨恨谁，那第一个一定是我自己，如果不是为了我的提议，没人会回到这个忏悔之地，一切都是我的过错。”这里或许不是斯特拉所幻想的乌托邦，但至少可以成为他的伊甸园。

钻机轰鸣，血流不止。

“现在，我也是罪人了。”哪怕这里和城市并没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