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做些什么?上去阻止吗?如果谷懿在的话,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那么做的吧?

但此时已经精疲力尽的我真的能够阻止这一切吗?

如果我真的敢阻止这一切,为什么我一开始就乖乖接受了这样的体罚?

就算我真的阻止了,我会不会就是下一个谷懿?被开除?被退学?还是说,我会像刚刚那个男生一样被揍得趴在地上。

可就在我意乱如麻时,那名男生已经从地上爬起,强撑着蹲了下去。整个过程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不,包括我在内。就在谷懿一番慷慨陈词痛斥完军训的丑恶本质和眼前这个人面兽心的教官后,还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位教官,眼睁睁地看着,只是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自从第一个人倒下去,见识到倒下的后果后,之后竟奇迹般地再无一人倒下。对于这个结果,张迪似乎很满意,那副得意的神情仿佛在说:

【你们这帮家伙有本事再偷懒试试?】

值得庆幸的是这样的罚蹲并不是训练的一环,在这之后我们又重新开始站起了军姿、踢起了正步,这时没几个人会想到谷懿的话,大家只想要乖乖听话,什么都不去想,只是执行教官的命令、完成教官的任务就好。没必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自讨苦吃。

但我还清楚记得谷懿的话。

【无非是做给领导看罢了。整齐划一的队列,噼里啪啦的跺脚声,华而不实,形式主义!】

记得,但只是记得,又有什么用呢?

即便我这时像谷懿一样冲上去,指着张迪的鼻子,把这些话重复一遍,又有什么用呢?

张迪难道会对这些话感到陌生吗?谷懿下午才当着全田径场的人和谭校长、毛教官的面说过一遍,但结果呢?谷懿现在不知去向,说的难听点就是生死未卜。而张迪却依旧趾高气昂地站在我们面前,变本加厉地向我们发号施令。

想到这,我忍不住看了一眼身旁的陈小云,但下一秒我们的目光却重叠了。

——迷茫、不解、绝望。

我从陈小云的眼睛里看到了与我同样的心情,她应该也同样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些吧。

显然,她和我一样,都没有忘记谷懿下午做的那件事,说的那些话,我们是为数不多几个明白谷懿那样做、那样说的目的的人。谷懿想要把愤怒的勇气传达给我们每个人,想要让我们同他一样去勇敢、去愤怒,去像个情绪正常、自尊自爱的成年人那样愤怒。但此时我和陈小云、以及其他同学的行为无疑是在事实上把谷懿的一片心血给糟蹋了。

可正当我陷入这无边无际的懊恼和自卑时,陈小云却突然把腿放了下来。

“你要干嘛!”

我一时也顾不得音量的大小。一旦张迪发现,她就完了。

“我不想再这样了。”

陈小云轻声说道。

明明是在做一件无比需要勇气的事情,她的声音却带着深深的疲惫与失望。

“……”

在这无比紧要的关头,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陈小云此刻做了我该做却不敢做的事情,我不与她一道面对就算了,难道还要阻拦她吗?我为什么要把我这份懦弱也强加给她,强迫她跟我一样对这不堪的现状感到满足。

可是,一旦选择对抗,陈小云的下场绝不会比谷懿好上多少。一想到陈小云落在张迪手中后可能的遭遇,我感到更加难以忍受。也许从下午下意识地扶住她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不想再看到这个明明不够强大,却又倔强、坚强的女孩在我面前跌倒。

究竟是要内心的道德感,还是要保护陈小云?

这个选择题并不难做。

“如果你已经决定好了,我就陪你一起承担。”

“你……!”

陈小云紧皱眉头,看着突然就转过身来“胡闹”的我,竟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此时我的心中也无比的忐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果陈小云执意要对抗张迪,那么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但我却觉得陈小云不会那样做,当然也可能只是我单方面地希望她不要那样做。

幸好,我赌对了。

陈小云终于还是决定继续训练,她临了只是生气地瞪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表达对我多管闲事、无理取闹的不满。

我松了一口气。

“总之,能多过一天是一天吧。”

……

这天的训练一直进行到了晚上的八点,直到大多数同学都累的直不起腰来,仿佛还觉得不够解气的张迪才悻悻地放过了我们。这一次下训时,他并没有再和往常一样故意问我们累不累,而是宣布了一个消息:

“从今天开始,之后每天增加三个小时的晚训,六点到九点。”

早就累得像一条条死狗似的我们,不可能再去反对他的话。

回去的路上,我和朱铭一前一后地走着,我们的中间隔了一段距离,我们心里都清楚,那块空缺中是属于那个一蹦一跳着、不愿意老实走路的少年的。

“谷懿一定会没事的。”

我开口安慰朱铭道,同时也是在安慰我自己。

“嗯。”朱铭重重地点了下头:“谷懿那么机智,肯定会没事的。我们要相信他,他肯定会——”

可就在朱铭说话时,我突然看到在路边离我们三十多米处,一个瘦小的短发男生正倒在地上,双手抱着脚踝,似乎很痛苦的样子,而且这人怎么越看越眼熟……

“铭哥!你看那边那人是不是袁林修。”

朱铭顺着我的手指的方向看去。

“好像真是啊,咱们快过去看看。”

我和朱铭赶紧一路小跑,但那人发现有人向他所在方向靠近后,竟将脸背了过去,埋在了胸前,明显是有意不想让别人看清他的样貌。但此时的我即便注意到了这一点,也来不及思考太多,毕竟人就倒在地上,正常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赶紧伸出援手。

我们凑近了一看,果然是袁林修。

“袁林修,你怎么了?”朱铭说着就要扶袁林修起来。

袁林修眼见被我们认出来,只好不再继续躲避我们的目光。

“我……我没事,你们……你们不用管我。”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痛苦,一边倒吸着冷气,一边躲开了朱铭的手。

“说什么呢!你都这样了,我们怎么能不管你。”朱铭不由他分说,两双大手就将袁林修从地上缓缓地搀扶了起来。

似乎是脚上的疼痛实在过于严重,袁林修眼见无法抗拒,也就只好任由朱铭摆布。

“你这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还能是什么。”袁林修苦笑了一下,“教官罚蹲的时候,跟腱似乎受了伤。刚开始还没什么,回来的路上突然就摔了。”

朱铭双手熟练地托起袁林修的大腿,将他背在了背上:“回去再说吧。”

回到宿舍后,李向阳看见被朱铭背在背上的袁林修也是吃了一惊,“怎么搞的。”

刚被朱铭放到椅子上的袁林修只是摇了摇头,显然不愿多说。但李向阳何其敏锐?即便袁林修不说,他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因为一个人的逞一时之快,我们所有人都跟着受罚了一晚上。”

没有人会忘记下午的事,此刻寝室中每个人都知道李向阳说的是什么。

“向阳,你怎么能这么说?难道谷懿说的有半句话不对吗?”李向阳话音刚落,朱铭就坐不住了。

经朱铭这一质问,李向阳似乎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失言,连忙赔笑:“抱歉抱歉,今天军训太累了,我脑子不清醒乱说话了。你们可别往心里去。”

李向阳道歉的态度非常认真,但我却没来由地一阵后怕。

连一向稳重内敛的李向阳都忍不住埋怨谷懿的行为,那其他几十个因为谷懿而受罚,甚至可以说是白白承受了无妄之灾的同学呢?他们又会在背后怎样评价谷懿?形容谷懿?想到这,我不禁一阵心寒。

【谷懿,你做的事情,真的有意义吗?】

因为军训的缘故,白天过度疲劳的我们晚上总是很快便能入睡,但这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整夜整夜地想着这个问题。我相信谷懿并不是为了逞口舌之快,也不是一时冲动才做出那些事。无论是当初精心设计、戏弄张迪,还是今天借着领导慰问的机会慷慨陈词,他在做这些事情之前,就已经想好要怎么做了。至于这样做的后果,谷懿不可能没想过,但眼下这个局面他能想到吗?自己被学校处罚不说,同学们因被教官连坐反而对谷懿心生不满、怨恨。可如果连这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呢?难道谷懿以为自己是受难的耶稣吗?想通过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方式来赎清世人的罪恶?

但世人真的有什么所谓的罪恶吗?

李向阳从军训开始的第一天就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坚持训练,不出意外的话,在军训结束时他肯定能评上标兵的称号,他没有犯任何错,却要接受如此沉重的惩罚。作为受害者的他是多么无辜,他又有什么罪恶呢?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埋怨谷懿呢?

袁林修呢?他又做错了什么。身体瘦弱、体质较差的他,却因为身高原因从第一天起就站在队列的第一排,站在张迪的眼皮子底下受训,但他非但没有退缩、抱怨,反而挺了过来,甚至没有被张迪抓过一次毛病。但就在今天,他却间接因为谷懿的缘故,无比狼狈地倒在了路中间。闭上眼,我似乎又看见了袁林修在被我们发现时慌乱的动作和羞愧的眼神。尽管没有过几句话,但在这朝夕相处的几天里,我依然不难发现,始终沉默着的他其实是一个很要强的人,即便是在他的体格所不擅长的军训这件事上,他也没有为自己有半分开脱。当许多比他强壮得多的同学在抱怨军训是无差别攻击时,他却一声不吭,在心里将自己与我们一视同仁。

但袁林修所付出的一切坚持与努力,却在今天被摧毁了。那时只想着赶紧把他搀扶起来的朱铭并不觉得因军训受伤、倒下是一件什么丢人的事情,可对袁林修来说,不管是受伤还是别的什么意外,都是不允许的,因为那意味着他这些天的坚持付之东流,更意味着他在其他人面前拼命维持着的强大支离破碎。在选择接受朱铭帮助的那一刻,他的那个苦笑似乎是在嘲笑自己的愚蠢。

我知道,即便我们对袁林修说:【没关系的,你是因为教官不合理的体罚才受伤的,这不代表你没有能力完成军训。】他也不会好受半分,他会想:【那为什么你们没有受伤?为什么摔倒在路中间的那个人是我而不是别人呢?】对此我们难道还能再替他开脱什么吗?难道要我们否定他那在外人看来不必要的愚蠢坚持吗?难道要我们逼他承认,自己就是做不好不擅长的事情吗?

在充斥着纪律与服从的军训生活中,每个人心中都会莫名生出一些奇怪的执念,而已有的执念更是会被无限地放大。因为当人们的肉体坚持到了极限时,精神就会开始忍不住地崩溃。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理由,都觉得自己有资格、有能力呼吸空气、聆听声音、抚摸外物。但如果这份资格与能力被否定,尤其是被自己否定时,我们还如何在这个世界中生存?

被否定了珍视之物的不仅是袁林修一人。一夜未眠的我也是同样。因为懦弱,又因为看到过谷懿勇敢的后果,所以我找不到他所说的“愤怒的勇气”,自然无法反抗、拒绝军训;但又因为谷懿的那番话,替我喊出了在心中压抑积攒已久的声音,我已无法再继续欺骗自己,“起码能够帮我们提高身体素质”什么的,再也没办法拿来麻痹自己……

蚊虫繁多的夏夜,军训期间寝室又不允许装蚊帐、点蚊香,几只蚊子就盘旋在失眠的我身旁,不时凑近我的耳朵发出嗡嗡的声音。它们一副饥渴难耐的样子,无数次企图爬上我光溜溜的手臂和腿,但每次又都被我赶走。黑暗中,我或许还期待着摩西的出现,他会将我带出这片只能作为奴隶生存的埃及,将我带去自由的应许之地。

但只有蚊虫予我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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