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自南向北,从云梦穿行而过,截断城市,留下江心的片片小洲。江边,朱铭和我一深一浅地走着,脚下的路顺着河岸和头顶的天空,一道向远处延去。
云梦师大在江水的西边,师大老校门到江边渡口恰是二里半的路程,这片地也因此得名“二里半”。而在江的对岸,林立的高楼也将云梦老城区掩在身后。
老校门早在二十年前路面扩宽时就已拆掉换新,周边的事物也在光阴流转中不知去向,只有倔强的地名,还在回忆着这片土地上曾生活过的人们。这座年轻的“网红”城市有着一缕古老的灵魂,但它却找不到自己的曾经,就像作为姜岚而存在的我一样,我们同病相怜。
我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走了很久。
“谷懿后来怎么样了?你知道吗?”朱铭像是不经意间才想起的随口问道。
我摇摇头。我明白,朱铭绝不是无意提起谷懿的,今天下训后,他约我来江边散散心时我就隐隐猜到了一些。
“你说过,谷懿想传达给我们的,是‘愤怒的勇气’。对吗?”
“嗯。”
“姜岚,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懦夫。”
朱铭这两句话说得非常干脆、利索,显然他在心里已经排演过很多遍现在的场景了。对此,我心里虽有所预期,但他的话来得竟如此直接,还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以致一时没想好要怎么回答。
见我不说话,朱铭又继续说了起来:
“明明我平常也表现得和谷懿一样,非常痛恨那些不公平、不合理的行为,但谷懿出事时,我没和他站到一起,出事后,我也好像假装失忆一样继续军训。”
“你心里其实觉得我是一个只会夸夸而谈的懦夫。对吗?”
“你其实觉得我根本不配做谷懿的朋友,连朋友间最基本的义气我都做不到——”
“铭哥!”我不能不打断朱铭的自责,“你明明知道,这一切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可是,我根本没有勇气去像谷懿一样愤怒。”朱铭的神情有些苦涩。
“如果按照你的说法,我也是懦夫。”我苦笑了一下,接着说道:“但我觉得,愤怒的方式不止一种,并不只有谷懿的方式才算得上勇敢。”
“也可能是我在安慰自己吧,试图减轻内心的愧疚和自责吧。”
“而且,勇敢的结果,你也看到了吧,不是吗?”
结果,朱铭毋庸置疑是看到了的,自那以后的每天,我们每个人都刻骨铭心地看着。晚间的加训,教官的体罚,更加严厉、粗暴、不可违逆的命令,还有早已发酸到几近麻木的腿——每天下训拖着它们回到宿舍时都以为它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起作用了,可第二天一早,它们还是不自觉地像机械般行动了起来。我们队列的每个人每天都在艰难地消化着谷懿的勇敢的结果。
“唉……”朱铭叹了口气,“如果在那之前,我可能还会尝试去反抗。但现在我只能忍受,因为一旦反抗失败,岂不是又害了大家吗?”
“所以铭哥你为什么还要内疚呢?”
“但是……如果反抗是错的,难道只能忍受吗?只能忍受这已经扭曲变形,沦为体罚的军训吗?这还只是军训,在这之外,世界上又该有多少不公平、不合理的事情,难道都只能忍受吗?难道——”
“我并不觉得反抗是错的。”
“啊?”
打断别人即将脱线的思绪并不一定是件坏事吧,况且我也有不得不说的话。
“我说我不觉得反抗是错的。我认为谷懿没错。”
“可是……你刚刚还说,反抗的结果,我们都已经看到了呀?难道这还不足以说明反抗是错的吗?”
“是谷懿造成了现在这个结果吗?”
“难道不是吗?”朱铭的表情越来越困惑。
“铭哥,你应该听过鲁迅和钱玄同那段关于【铁屋子】的对话吧?”
不等朱铭回答,我自顾自地解释起来:“一间万难破坏的铁屋子,里面许多熟睡的人不久就要闷死,然而既是从昏迷睡入死亡,便不感到悲哀。如今却有一人大喊大叫把他们惊醒来,使少数人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痛苦,这一人对得起他们吗?”
“你是想说:【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就决不能说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是吗?”
“不是。”我停下了脚步,“我想说的是,这些熟睡着的人,是得不到拯救的。”
“啊?”
朱铭不知是随我停下脚步,还是因我的话而愣在原地。
“谷懿的确大声把一些人惊醒了,比如铭哥你、陈小云,还有我。但是……”
既然一时激动中把话说到这份上,现在想不说明白是不可能的了。
“但是,只有少数人醒来也是无济于事的,这少数人也只能更加清醒地忍受痛苦罢了。因为,大多数人还在沉睡啊……”
“这些甘愿沉溺于梦乡幻境中的人,又怎能得到拯救呢?”
“谷懿希望大家都能像他一样清醒,像他一样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感受,遵从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但大多数人,早已习惯了委曲求全,习惯了退让妥协,习惯了忍气吞声。”
“他们都睡得太死了。”
说完这些话后,就连我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尽管被说出的不过是自己的想法,但本来藏在心底只有大概的模糊轮廓的想法以文字和声波的形式产生出来后,还是让创造它的我很惊讶。
无论是谷懿事发的当天,还是之后雨天遇到霍钰时,我都没这样想过。或许是看够了人们的逆来顺受,也或许是受够了同样的自己,短短几天,我的想法竟变化(或者应该说是‘发展’)得如此之快。
与此同时,在我说这些话的过程中,朱铭的神情就变得非常精彩。
“……所以你认为是那些睡着的人的错。”
我又摇了摇头,“大概也不能怪他们吧,他们只是习惯了那样而已。”
“习惯……吗?”
是啊,也许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仅有着许多的黑暗,还有着同样多的早已习惯了黑暗的人们。他们或许是从未见过温暖的阳光,又或许是已觉察不出黑暗的冰冷。
“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懦夫或勇士之分,只是每个人选择的生活方式不同吧。”
“但即便像你说的这样,结果不还是只能忍受吗?”朱铭以为自己抓住了关键,“反抗就算不是错误的,可不还是毫无意义的吗?大多数人不可能被唤醒,铁屋子也不可能被毁坏……”
“……也未必吧。”
“可能是谷懿的声音还不够大,如果声音再大一些,说不定能有更多的人醒来……也可能光有内部的力量是不够的,还需要来自外部的合力……”
我说的话越来越接近胡思乱想,但朱铭还是听得很认真,就像他之前听谷懿吹牛时那样。
但想象力是会衰竭的,即便是天马行空、不负责任的乱想,也会有个尽头。于是,在我终于说不出其他可能后,朱铭开口了。
“姜岚,所以你想成为谷懿那样的人吗?”
成为……谷懿吗?
“我当然不可能,也不打算成为谷懿,毕竟我对哲学一窍不通,也不像他那么外向,我是社恐,但他可是【社交恐怖分子】……”
“我说的是在某些方面。”朱铭补充道。
好吧,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朱铭说的是什么,之所以装作没听懂、顾左右而言他,是因为我自己也没想好。毕竟这是一个很严肃、很重大的抉择,值得我为之沉默很久。
朱铭并不催我,就站在那儿等着我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没办法像谷懿那样厚着脸皮自夸。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成为像谷懿那样的人。我根本不适合站在聚光灯下,看上去也根本不像能做出什么了不起的事迹的人,不如说,像我这样的人能顾好自己都算是给社会减负了吧?”
我本以为朱铭可能会礼貌性地安慰我一下,但他对我的话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
“我没办法成为谷懿那样的人。”朱铭回答了他自己抛出的问题。
“我没办法把他人当作反抗的赌注或是筹码,我没有办法去代替别人做决定——即便我认为那样做是对的。”
“坦白说,我真的一点都不怨恨谷懿,相反,我像你一样很尊敬他,甚至有些崇拜。”
即便朱铭不加这些前缀,我也不会怀疑他认真的语气。
“从感情上来说,我也不认为谷懿有错,甚至在第一时间觉得他干得漂亮。”
“但也只是在第一时间,是吗?”
朱铭点了点头。
“就像你说的那样,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和权力,这其中也许很难有对错之分。但无论如何,我都不觉得替他人作这种重要的选择是正确的。”
“那袁林修呢?”
“……”
此刻朱铭的戛然,意味着他明白我说的是什么,这让我有些惊讶:那天袁林修因伤摔倒在地,被我们撞见后,他明显很抵触我们的帮助,但最后朱铭还是把他背回的宿舍。
“我很抱歉替他作了选择……但我真的没办法对他当时的处境视而不见。”
原来朱铭当时也并不像看上去那样果断,心里竟有着比我还多的考虑与犹豫。
“铭哥,可能谷懿和你想的是一样的呢。”
“什么?”
“他也没办法对同学们的处境视而不见呀!所以他才那样做了,后来的结果,他也没办法预料到,不是吗?”
面对我的质疑,朱铭无话可说,只能再度陷入沉默。
“铭哥,你和谷懿,也许是同类人呢。”
我一直觉得,在谷懿大大咧咧的外表背后,有着旁人不易察觉的担当。而隐藏自己的,不止他一个。他和朱铭,一个以放荡不羁来掩饰自己的善良,一个则以热情直爽来掩饰自己的细腻。
我也是今天才发现,朱铭待人热情的背后,对别人的尊重竟客气得有些过头。想来这些想法憋在他心里已经很久了吧?居然因为“代替他人做选择是否可取“这个道德问题纠结这么多天。
明明都是一心想着他人难处的人,却都因为自己的善良身陷囹圄。不得不说,这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戏剧化。
不过这样就够了吧,我已经清晰地传达了自己的想法,朱铭也都用心地听进去了,现在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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