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燕讳疾显然被皇帝陛下这跳跃的思维带的有些不知所措:
“陛下,您,您认识家师?”
皇帝依旧没有搭理燕讳疾,自顾自的讲了起来。
“先帝乃是英明之主,可惜苦于无后,遵循太祖皇帝遗愿,朕,方才有机会继承这宝座。”
“这还记得那一日登基,朝堂之上多有大臣的眼睛里,莫有臣服之意,那些武将眼中,也多有居傲之嫌,朕仿佛置身于摇摇欲坠的万里高楼之上,马上那一刻,就会掉下来,伙同这百年的大明王朝一起摔个粉碎!”
“朕,十分惶恐,十分不安,神宫内外朝野上下,无一人是朕的亲随之人,无一人是朕的可信之臣!
朕梦见,这祖宗百年今夜居然毁于朕之手!
朕死去之后,回归那地狱之中,看着列祖列宗那失望透顶的眼神,朕,心如刀绞!”
看着神情痴癫的皇帝,燕讳疾心神俱震,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声音。
“那一天,朕哭了,朕躲在后花园那假山之后痛哭流涕,那时候,朕认识了你的师傅。”
“你的师傅身为御林军大统领,虽然是个武将,却教会了我很多连状元公也想不明白的东西。”
“等到嘉靖二年初,你的师傅,在我面前挥刀自尽……”
燕讳疾闻言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险些没站稳跌倒在地。
他知道自己的师傅已经去世,却全然不知自己的师傅居然是这样的死法。
“你可知你的师傅为何要在我面前自尽?”
燕讳疾表情麻木的摇了摇头。
“你师父临死之前,他拉住朕的手,告诉朕,他是先帝的人,他的身后还有一群先帝的人,他告诉真正的朝堂之上全都是先帝的人,这江山还没有到朕手中,还是先帝的江山。
他告诉朕,一朝天子一朝臣,并非他不愿忠臣于朕,而是他身后的很多人都已经打上了先帝的烙印,先帝指挥这九州的万里江山,才能如臂挥指形同一体。
他告诉朕,如果朕什么都不做,就这样下去,这整个大明江山也会随着先帝的真正死去而慢慢化为泡影。
他告诉朕,朕必须要尽全力将这江山中所有先帝的印记一点一点的抹掉,不择手段!
只有这样,大明的江山才能活,才能兴盛!
只有这样大名的基业才能在朕的手中继续下去!
可是这又有什么方法能够抹去先帝的印记?朕又有谁可以依靠?
这个时候你的师傅告诉我你的名字……”
燕讳疾现在已经彻底麻木了,他眼神呆滞,一动不动的看着眼前神情亢奋的皇帝。
“你的师傅,他拿着自己的配刀,在人面前割断了自己的脖子,他动手之前就让我大喊有人谋逆,我终究没有喊出来……
你师傅的心血就那样溅在我的龙袍上,溅在我的脸上,建在我空无一物的两手之上。
那个时候我明白了两个字,我真正明白了人心两个字怎么写。”
“……”
皇帝深呼吸调整状态,轻轻的护患者正在发呆的燕讳疾的名字:
“讳疾?”
“讳疾?”
“……”
“燕讳疾!”
燕讳疾这才从梦幻中回过神来,眼球中满是血丝,泪花不停的打着转,瞳孔中却多了些什么,他声音非常大的抱拳,单膝跪地对皇帝行了一个军礼:
“臣在!”
“燕讳疾!
你是朕的兄弟,是朕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只有你,能让这大明的天拨云见日,去除云雾,让朕看见太阳!
只有你,才能让这大明的江山打上朕的印记,让朕真正成为这万里江山真正的皇帝!”
“陛下,臣,惭愧,臣不知道该如何做……”
皇帝走到燕讳疾面前,弯腰用双手按住燕讳疾的脸,声音压低:
“讳疾,你只需要听朕的意思,去讲那些不臣之人杀尽,这江山天地,就能天朗气清了……”
燕讳疾眼神坚毅的看着皇帝的眼睛,开口保证:
“臣,这就回去率领御林军铁骑八万扫除奸佞,清君侧!”
“哎~”
皇帝轻轻拍了拍燕讳疾的左脸:
“万事万物,行事之间,皆需一个师出有名,奸佞众多,你我君臣还需徐徐图之。”
燕讳疾十分郑重的点了点头。
“讳疾啊,你先回去吧,此一去需培植亲信,将御林军中重要之职尽数替换为亲信,如此才能有助于大业。
去吧!”
“臣去了,陛下龙体万安。”
在燕讳疾带上门出去的一瞬间,脸上一切激昂、悲愤的情绪一扫而空,有些淡漠的坐回镌刻龙纹的紫檀木太师椅上,手指敲着旁边的桌面,慢慢悠悠的喝了一口名贵的香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兄长,这江山,毕竟归我了,你的忠臣,还是多多下去伺候你的好,朕也是怕你下面一个人手冷落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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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九爷已经随着龙虎山掌门张之玄来到了龙虎山半山腰,这里全然没有他想的道宫林立肃穆庄严的样子,反而给人一种仕途失意的才子隐居的山林的感觉。
不远处溪流婵婵,溪流两岸树木郁郁葱葱,山各处皆有怪石山花,走兽飞禽尽皆有之,虽然没有仙宫的仙气,自然之中却有些淡淡的玄妙。
再往上走,才稀稀落落的看到些茅草屋,一般都结构简单,外面开垦着良田,也都是房屋主人亲自开垦,而房屋的主人全都是身着素袍的道士。
这些道士看到张之玄一行人以后,并没有非常拘束的鞠躬,而是很率性的挥挥手,作为道门魁首的张之玄也没有一点掌门的架子,也是笑着挥手致意。
自然之意,超然与其中。
等到了山顶,总算望到一座称得上是殿的建筑,榫卯参差,青砖绿瓦,也却有几分简约大气中正平和的味道。
殿前两根原木柱子甚至连树皮都没有去掉,只削平正面些许地方,左右镌刻着楹联。
上联是“玄门气象溯祖师丹香野鹤”。
下联是“自然通达化三清脏腑神魂”。
抬头却不见横批,只有一块大匾,上面用端肃厚重的汉大隶提写着“三清宫”。
大殿周遭玄妙的飘逸着一些可见又不可见的气息,让黄九爷本能的感受到压抑。
它转头看了看左边的老头张之玄,张之玄则对他伸出胳膊先请,它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里面没有金尊银像宝彩明珠,大殿空旷却不黑暗,只是因为高处开了许多窗户,正前方有一个七个台阶高的高台,台上简简单单放着一把椅子,其余什么也没有。
而台子底下方正规矩整齐,七行七列,共四十九个干干净净的蒲团排列整齐的放在地上,旁边还贴心的放着一个不大的木桌,上准备好了水杯,显然是照顾徒弟们听渴了还能喝口水,显然完全没有刻板印象中的规矩严苛。
整个大殿内所见到的,颇有几分古风古味。
从墙壁坑台上烛台生灰的细节,我们也可以看出来,这座正殿在晚上是备受门派冷落的。
黄九爷很好奇的问张之玄:
“你们龙虎山一个四十九个弟子?”
虽说黄九爷说话声音并不大,可是回声清朗,仿佛一个扩音器一般将问题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张之玄摇了摇头:
“那自然是没有的,我龙虎山好歹也是道门正宗,怎么可能烟火稀薄至此。”
黄九爷发觉张之玄说话声音却十分正常,完全没有回声,这才发现张之玄居然是在用传音入密的方式给它讲话,又回忆之前张之玄说话见没有一丝一毫的气息张缩,顿时又一惊:
他一直在这么讲话!
张之玄不理会它的惊讶,继续讲到:
“道门传承千余载,道陵祖师开山立派以来,龙虎山代代行修积德,累积善事,香火自来旺盛。
但我玄门博大精深,正一、全真、上清三派鼎足,三派玄通之中又各有别累,弟子修行,择其一即可,日夜以继,方能道有所成。
每分九日一课,七道弟子各来一日,余下两日各自红尘之中温道践道,故而老道这“听天堂”中只有这四十九只蒲团。”
黄九爷听了遂才恍然大悟道点了点头。
“为暗合天道,祖师爷定了一个门规,行、语、练、化、息、观、命七道,各许弟子四十九,不可逾越,我道代代掌门,皆守规尊矩。
只不过这行、语、练、化、息、观六道皆有体系,遂各收弟子四十九,唯独这命道,是天开顿悟,讲究一个自然而然,全凭造化,至今有近两百余年也未能收取一个弟子。
故而龙虎山至今入门弟子二百九十四,加未入门的外门弟子四十九,也有三百四十三名弟子。”
黄九爷又点了点头,好奇问道:
“你给我讲这个干嘛?”
“哈哈哈!”
张之玄哈哈大笑几声:
“也是叫黄九爷知道,我们龙虎山乃是名门正派,将孩子托付给我们,总是没问题的。”
黄九爷撇了撇嘴,岔开话题:
“你这徒子徒孙听你讲经论道,也有口茶水和,到你那台子上,怎么只有张蒲团,连个桌子也没有?”
张之玄还是笑着答道:
“讲经之人,需神魂契道,方能妙语连珠,令子弟有所悟。
弟子喝水是为小辈,道行不足,老夫乃一派掌门,讲经之人,台上饮水喝茶,岂不是贻笑于大方之家?
请黄九爷随贫道到羽化洞去一趟。”
“羽化洞?”
黄九爷眉头一挑,心里一惊。
羽化,这在玄门可不是什么好词儿啊。
黄九爷跟着一众道士从高台下边右墙的一个门里进去,里面是一个阴暗的暗道,高两米,往里黑漆漆的看不到尽头,宽有五六米,因为没有开窗户,所以所有人都只能凭借修为夜视。
而暗道左右两边都盘腿作着一排老人,数不清多少,一动也不动只是盘腿坐着,甚至身上的道袍都有些积灰,毫无气息宛如雕像,近处看,这些人往往皮肤枯萎宛如尸体,课件不多的皮肤中随处可见大块的老年斑,和张之玄的鹤发童颜比起来,多少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靠墙两边隐隐约约有一丝油灯的灯光摇摆不定,让本来就压抑的暗道更显诡异。
张之玄抱拳躬身,对这些一点气息都没有的人敬道:
“弟子张之玄参拜各位族老。”
鸦雀无声。
“弟子张之玄参拜各位族老。”
“奚奚唰唰……”
“弟子张之玄参拜各位族老。”
“呼……”
暗道陆陆续续传来沉重而浑浊的呼吸声。
而最让黄九爷胆寒的却是,这暗道中宛如雕塑一般没有动静的老道士,气息全都如默似渊,十人个里至少有两三个和张之玄不相上下,其余也岁差不多!
这就是玄门正宗的底蕴!
最靠近张之玄的老人睁开眼睛,撑着如同尸骨一般只包着一层皮的手站起来,看上去仿佛随时可能断折:
“吾等,拜见掌门。不知掌门来此,所为何事?”
黄九爷亲眼看着眼前这个皮包骨头行将就木的老头,在贪图呼吸中肉眼可见的恢复气血,老年斑一点点褪去,甚至连血肉都生长了出来,看上去一瞬间年轻了二十岁,心中大为震惊。
“任云师伯,弟子游历在外,遇到一个可修命道的孩子,只是这孩子命格诡谲如云雾遮掩,其中百态皆具,弟子一人却救不了这孩子,值得寻求各位族老帮忙。”
所有的如同干尸般的老道士猛的抬头,齐刷刷的看向黄九爷,让黄九爷远在辽东的本身瞬间都心脏骤停!
太吓鼠了!
被张之玄称之为任云师叔的老道顿时喜笑颜开,抱着小婴儿对张之玄问道:
“是这个小娃娃么?”
张之玄点了点头。
黄九爷却心神剧骇,赶紧摸了摸后背,果然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眼前的老道士甚至都没有动,自己一点也没感觉到,自己背后的小娃娃就被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走了。
而且它很清楚的感受到,眼前这个老头的修为,并没有到达张之玄那种至臻化境手可通天的大逍遥境界。
一瞬间无力感如同潮水一般疯涌而来,让黄九爷斗志全无。
近旁的另一个老头已经彻底恢复了气色,甚至看上去有些胖胖的,他撵着嘴角雪白的小胡须连连点头,对暗道深处问道:
“哈哈哈,好,好,很好啊,如此说来,吾道可兴啊!
师兄你说呢?”
鸦雀无声。
过了许久,深处走来一个四十多岁须发发紫的中年人,面容若刀削斧劈一般透出一股宛若军人般的刚毅,道袍也被一身如钢似铁的腱子肉撑得十分立体,眼中却透露着如渊似水的沧桑。
他手拿掌教浮尘拍打着自己道袍上的灰尘,一边看着张之玄问道:
“玄儿,这些年我龙虎山可有什么福泽造化,有或者说横祸灾难?”
“回大宗,十三年前道门出过一个堕入魔道的败类,弟子已经亲手将其废去七经八脉,其余诸事,一切如常。”
“是茅山派那个叫凌志之的小家伙吧?”
“大宗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天资异禀,修为上日进千里,算是我玄门少有的天骄,可惜道心蒙灰,又急功近利,早年我点拨过那孩子,看来并没有把贫道的话放在心里啊……”
张之玄低头不做声,黄九爷则被一众这几代的道门天骄魁首的气息压的丝毫不敢动弹,甚至让它想起了那一日面对气运黑龙时的场景。
张之玄看黄九爷瑟瑟发抖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于是对九爷介绍道:
“九爷不必慌张,这些人都是并无恶意的,是我龙虎山历代张氏真人长老,阳寿将尽时会回归羽化洞锤炼神魂以图羽化飞仙,入洞后的长老皆称作是族老。
若是前掌门入羽化洞,则称大宗,这位便是当年的道门魁首,贫道师傅的师兄,当年的龙虎山三十六代掌门玉正真人。”
黄九爷银塑的瞳孔猛的放大:
“棺材脸?!你,你是龙虎山掌门?!”
玉正真人则是哈哈大笑,笑声甚至让整个羽化洞都有些颤抖:
“哈哈哈哈哈哈!小松鼠,吓到了吧?”
黄九爷显然破防了,一点不害怕的扑到玉正真人的身上拳打脚踢:
“你妈的你才是小松鼠,你全家都是小松鼠!老子是黄仙儿!”
“哈哈哈哈哈哈!”
熟人相见甚是兴奋,玉正真人想起故去岁月,又大笑道:
“阿九啊,你就认命吧,黄鼠狼可没有你这么矮的!哈哈哈哈哈哈!”
“吱吱吱!”
黄九爷边打边骂:
“你才矮,你全家都矮!”
所有人看此场景,都不由得哈哈大笑。
……
一阵打闹过后,玉正真人对旁边的胖道士问:
“师弟,是这个孩子么?”
“是,师兄,任云,你抱过来给大师兄看看。”
玉正真人一只手抱过孩子,一只手点着孩子的印堂眉头紧皱。
黄九爷则是骑在玉正真人脖子上不打算下去了:
“唉?棺材脸,你怎么突然变这么年轻了?”
胖道士闻言叹了口气,给张之玄一个眼神,张之玄才一脸悲伤的答道:
“九爷,寿元回光,神魂未化羽,大宗是阳寿将近,变年轻要归西的回光返照。”
黄九爷一怔,看着身下闭眼皱眉的玉正真人,顿时心中一阵悲痛袭来。
不是妖和人做不了朋友,而是诀别和时间将会永久的折磨妖的记忆……
“唉,”玉正真人将手指从小孩子印堂拿起,叹了口气:
“这孩子,不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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