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执意要穿梭时空。而时空却总是自动穿梭。

当我站在古老的庭院中听秋风宣讲那一年那一天的故事时,我的母亲懵懂地望着我的外公,她想知道她的母亲和妹妹去哪里了。但外公已经无法回答。外公直愣愣地依在床头,像一截沉默的树桩。母亲执拗地看着他。慢慢的,母亲发现依靠在床头的那一截树桩在风化。先是树皮开始枯萎、褶皱,接着树身渐次缩小。母亲感到惊讶。接着开始害怕。她禁不住一连串喊着父亲,父亲。但外公仍然默不作声,双眸直直地望着屋外。那棵树桩继续缩小。眼看着他的眼角叠起了皱纹,嘴角开始向下耷拉。鬓角骤然白了起来,仿佛盖上一层细碎的白雪。母亲吓得转身朝屋子外面跑去,一边喊着奶奶,奶奶。院子里,母亲的祖母坐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默默流泪。她听见了侧房里的动静,也听见大孙女在喊她。她微微侧了侧身子,转向母亲的身影。母亲跑到祖母身边,什么也没说,哇地一声哭起来。

第二天,不,准确的说从那天晚上开始,我的外公就魔怔了。不说话,不走动,丢掉了日日不离手的书本,天天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双眸空洞盯着门口。犹如一具死尸。无论家中再多的事情等待着他去做。一天三餐不见踪影。眼见瘦得皮包骨头,无奈之下,我母亲就把饭菜端过去,直到看着他吃下去。自此,母亲的童年就彻底改变了模样。外公再也没有将她抱在怀中,坐在腿上,教她用小楷笔一笔一划地写字。写累的时候,手执书本为她读书。外公将母亲的名字改为忆萱。萱是外婆的名字,忆,无疑是记忆、回忆,让母亲永远记着她的母亲。在家的时候,母亲的祖母怕引来外公的伤心,不敢叫母亲忆萱,而仍然叫母亲小章。小章是母亲出生后外公起的名字,已经使用了四年。

第二年,原本身体孱弱的外公终于无法忍受痛失亲人的苦痛,撇下了年幼的母亲撒手而去。自此,五岁的母亲就成了孤儿。外公下葬后,母亲和她的祖母无依无靠,就一起搬到了母亲的叔叔家。叔叔在一家小商店里做工,已经娶妻生子,原本生活拮据,忽然多了一老一小,自然顿觉经济负担沉重。因此整日愁眉不展,母亲也就远观不敢近视。于是,每天赖在祖母的身后,小尾巴似的跟着她的祖母。

日子虽然艰辛,母亲还是一天天长大了。十六岁的时候,母亲已经出落得很漂亮,俨然一位大姑娘。一双眸子黑黝黝水灵灵的,惹人爱怜。两条粗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身后,随着她轻盈的脚步跳跃在她的左右。而她的祖母日渐衰老,十多年,祖母像一只老母鸡般时刻守护着她可怜的孙女,她是大儿子留下来的唯一血脉。眼看着自己的体力一日不如一日,就心想着赶快为孙女定下一门婚事,以备哪一天她突然离世,就没有人像她一样守护她了。于是,经媒婆牵线,草草给母亲定了婚事。与母亲订婚的那个男孩是个秃子,但身体强壮,特别是家世很好,富庶而强大。祖母自然是贪图对方的殷实和身体了,至于是个秃子,就不那么重要了。订婚时,母亲并没有见过对方,一切全部由她的祖母决定。但有关未婚夫的消息,多多少少传到了母亲的耳朵。自然,母亲非常不情愿,但祖母之命,父母皆亡,寄人篱下,她只能委曲求全,让祖母放下一颗牵挂的心。

而所有的事物都是运动的。人的命运也如此,当你的命理注定存在着注定的事情,那注定的事情就必然发生。当然,十六岁的母亲绝对没有想到自己的婚事也会随波逐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正当那个秃子的花轿就要将妙龄的母亲迎娶的时候,祖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中国成立,废黜了一切旧制度。但并非必须废除母亲的婚约。婚约是双方家长定下的,在大力提倡自由婚姻的倡导下,可以将家长定下的婚约废除,也可以履行下去。这并非绝对的政策,更非制度。而关于母亲的婚约,废黜与否,问题并不在于政策和制度,尽管这件事属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正在于的是,母亲响应政府号召参加了妇联组织。一开始在村妇联工作,因为工作积极表现突出,很快就被调到乡妇联。母亲天性善良,与人有缘,又加上漂亮、活泼,粗通文墨。当然,其实母亲不能算作粗通文墨,只能算是出生在书香门第。四五岁前跟随外公学习的文字,几乎在后十来年全部归还了外公,早已被外公带走了。外公死后,再也没有人向她授业解惑了,外加上她的祖母总觉得她命苦、可怜,就对她放任自流。因此,虽然叔叔识文断字,但见这个侄女有祖母庇护,也就懒得管她的闲事儿了。这样一来,母亲也就是随心所欲地跟着叔叔识得几个字而已。但在当时,一个女孩子识几个字足以让她参加工作,风生水起。当然,母亲还是进了识字班。白天工作,晚上学习,隔三差五去乡剧团排练文艺节目。母亲实在太忙了,忙得早已把那个秃子忘得一干二净。那婚事自然就拖了下来。直到男方一催再催,母亲才请假回家解决这个问题。结果可想而知。那时,母亲作为一个被解放,受教育的妇女干部,不用费劲儿,就和秃子退婚了。尽管她的祖母还健在,也曾想拦着母亲不能做出让人笑话的事情。但祖母也知道,无论如何她是管不了的,她的大孙女早已不是原来的大孙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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