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成龙睁开眼睛,看了看这个屋子唯一的窗户。

窗户上贴着一层报纸,是用面糊子粘上去的,吴成龙记得自己记事起它就粘在那儿,到了今天它还粘在那儿,时间不会放过任何东西,它看上去变得又脏又破,角落里还有一两个小洞,晨曦的阳光透过小洞照在窗台上,隔着报纸也能看到外面亮亮的。

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用勉强还能动的右手撑着炕,吃力的坐起身来,然后慢慢的往右挪动,把后背缓缓靠在墙上坐好,头顶上就是窗台。

他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右手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头发乱糟糟,瘦骨嶙峋的老太太佝偻着腰,慢慢走了进来,她缓缓把左手上提着的一个小桶放到了地上,然后才看着炕上的老头子:“你起来了嘛!我给你倒尿尿去了!”

吴成龙嘿嘿的笑着。

“你笑你笑!”老太太坐到了床边:“你笑啥呢你笑!”说着说着,她不知道怎么的也笑了起来,这笑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她直笑到捂着肚子,流出眼泪,才慢慢喘着气停下。

她慢慢的爬上床,叠好被子,把地上放着的炕桌放上炕,从屋子左侧的大电视电视下面的柜子里茶炉子和茶樽子放到桌子上,再从电视的后面拿出一包茶叶,往茶樽子里倒了一些,接着用电壶给茶樽子里倒上水,最后把茶樽子放到了茶炉子上开始烧。

然后,她爬到老头子面前,抓住他直直的双腿,用力的挪动着,最后摆成了盘坐的姿势,然后把他捏成拳头已经再也打不开的左手放在了他冷冰冰的左大腿上,

她吃力地擦了擦汗:“累死我了!”然后才把桌子挪到了吴成龙面前。

她看着吴成龙说道:“你看着昂!茶烧开了你就叫我昂!我取馍馍去!要是开了你就叫我昂!我就来关!昂!”

吴成龙想着答应,嘴里发出的却是“昂昂”的叫声,最后,他笑着点了点自己的头。

老太太又开始笑,她一边笑一边颤颤巍巍的走出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水还没开,老太太就已经慢慢走进了屋子。

她一手一个大馍馍,缓缓坐到炕桌的另一侧,然后隔着炕桌,递给吴成龙一个:“给你!”

吴成龙用右手接了过来,老太太把自己的那个放到桌子上,然后看着吴成龙说道:“几点了我也不知道!我去擀面条子去昂!你的好儿起来了就直接做饭昂!”

不等吴成龙点头,她就又缓缓起身,一边摇摇晃晃走向门口,一边嘴里念念叨叨的:“哎~你养的好儿!我赶紧擀面去吧,一阵儿起来了看到没擀出来,就又要骂的吼了!唉!我养下的好儿啊看!一天到晚把我骂得吼不住着…………”声音随着人影的消失慢慢变小,随后彻底安静下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吴成龙看到炕桌上的茶樽子里开始翻滚,他开始大叫,发出“昂昂”的声音,然后他就听到了老太太的声音:“哎!来了来了!水开了嘛?嘿嘿嘿我来了别叫了!”

老太太进来以后,先关了电,然后再慢吞吞的从电视后面拿出了两个小杯子,她倒好茶水,一杯放到吴成龙面前:“你的茶!先晾一阵儿昂!感觉不烫了你再自己喝!吃馍馍昂!我再擀面去了昂!我的也先晾着!”

她说完又慢慢的走出去了。

等吴成龙喝了茶,吃完了馍馍,他才看到老太太一边呻吟一边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哎呀!吃力死我了!累死了!总算把面擀好了!”

她进来坐在床上摊着手:“哇!你都吃好了嘛哈哈哈!”,随后,她一手拿起茶杯一手拿起馍馍。

这就是早餐了。

吃完早餐,老太太把茶杯洗掉放好,把吴成龙因为只能一只手吃馍馍而落在床上和腿上的馍馍渣儿都收拾掉,然后才弯着腰站在吴成龙面前:“哎呀我出去闲逛一阵儿昂!茶炉子先放着昂!里面还有热茶呢,你别碰,你的儿起来了还要先喝了茶才做饭呢,你乖乖坐着昂!我出去逛一阵儿去。”

老太太出去闲逛去了。

吴成龙轻轻的靠在墙上,脑海里回忆着那些发生在过去的事情。

瘫痪的前半年,他整日里躺在床上,偶尔和老太太一起看看手机,大部分时间看着对面的墙壁怔怔的发呆,后来他索性连手机也不看了,以前健康的时候手机从不离身,现在成了摊子反而不再爱看手机了,本来屋子里的墙上挂了个钟,瘫痪以后他也让老太太拿走了,看着心烦。

他的烟也抽的比以前更凶了,一天最少也要抽一包,再后来家里的烟抽完了,儿媳妇儿就再也不给买了,他听到她对老太太说:“再这样吸没病死先吸死了。”

他在心里笑了笑,想想,吸烟吸死这样的死法,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在心里想着各式各样的死亡方法,那个时候,他想着,也许,自己的死亡,无论对他自己,亦或者是对于这个家庭而言,都算得上是一种解脱,但他还是好好的活下来了。

心里想是一回事,真正实施又是另一回事,当有一次他趁着屋子里没人拿起放在炕桌上自己吃饭的叉子对准自己的脖颈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勇敢。

既然不想死,那么就只能煎熬的活着了。

躺在床上哪里都去不了,对于他来说,他觉得,这就是一种煎熬,而煎熬的日子总是漫长的。

还记得以前还能站起来的时候,他总是闲不住,忙忙碌碌,不知不觉间一天就过去了,而现在呢,什么活儿都没有了,他躺在床上,无所事事,他总是茫然地看着那台大屁股电视,它在他记事起就摆在那,他小的时候爷爷总爱看这个电视,他记得它是在他十岁的那年它坏掉的。

到了瘫痪的第二年,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习惯了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的感觉,大多数时间,他都坐在床上,仔细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可以听到两个孙子玩游戏说笑的声音,可以听到儿媳妇儿和老太太说话做饭的声音,可以听到儿媳妇儿骂孙子的声音,还可以听到老太太在院子里嘿嘿笑的声音,每到这时候他总爱跟着笑。

还有一些时候,他也会沉浸在自己的脑海里,怀念那些逝去的日子,也许是阳光明媚的上午,也许是大雨滂沱的下午,也许是家人都进入梦乡以后。

他尤其喜欢下雨天,特别是夏天的雨,夏天的雨,一下就是四五个小时,而且下得很大,一滴雨打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数不尽的雨滴紧随其后,于是就汇聚成了一首听来悦耳的乡村交响乐,在这种雨天里,孙子们要么上学,要么就在床上睡觉,老太太也不再到处闲逛,躺在他旁边,安静的睡着,发出浅浅的呼吸声,炕暖暖的甚至有点热,他先是仔细地听着雨声,听着听着,过去的日子啊,就像走马灯,一幕接着一幕在眼前划过,他仔细地浏览,一不小心就沉迷进去了。

儿媳妇儿看到他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发呆,心里十分的担心他,给他买了一个轮椅,想着能推他出院子转一转。

她一定是忘记这是老房子了,这屋子的门本身就有一个高门槛儿,出了屋子,还要再出院子,院子的大门又是一个高门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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