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回到厅房屋里,吴成龙都是懵懵的。
厅房的灯打开着,一个漂亮的女人正坐在炕前面的椅子上,笑盈盈的看着站在厅房门口的吴成龙和吴悦姐弟两,椅子旁放着一个行李箱,而爷爷奶奶两人正一左一右的坐在炕上。
吴悦开心的跑到了女人旁边,抱住了女人,而吴成龙慢慢的走到了爷爷身边,他似乎有些害羞,扶着爷爷的大腿,怯怯的打量着白炽灯光照射下的女人。
陈慧美今年二十九岁,她皮肤白皙,身材苗条,笑容满面,穿着短袖和长裙,一头长发柔顺的披在后面,她也在打量着自己的一对儿女。
女儿吴悦今年十二岁了,儿子吴成龙今年九岁,两个孩子看上去皮肤都是黑黑的,一看就是很少洗澡,,陈慧美有些不高兴,她一只手抓着女儿的手,另一只手不动声色的搓了搓女儿的胳膊,搓下来一些黑色小颗粒,这空当儿,她的公公正笑着让那黑的像是非洲人的吴成龙叫她妈妈,陈慧美气不打一处来,她默默丢掉手里的脏东西,做出一副惊讶的姿态,看着女儿又看看儿子说道:“老天爷啊!这两个娃娃怎么这么黑啊!悦悦还好,成龙你过来你让我好好看看!这是啥情况啊!咋还黑的跟个非洲人似的,你两个娃娃到底洗不洗澡啊!”
陈慧美说话的时候满含笑意,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吴建国老爷子心里有些不高兴,却也是陪笑着。
对于吴建国来说,这次儿媳妇儿的到来,让他感到惊讶和不适。
惊讶的是之前打电话的时候,他们两口子并未说有人要回来的事情,既然要回来,为什么不说一声呢?而不适的是,多年不见,儿媳妇儿打扮的如此漂亮,穿的衣服看上去也是十分的崭新潮流,若不是有那一嘴的甘陇省方言,吴建国肯定会认为这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大城市里的人,哪里还有半分农村人的影子?
吴建国记得,那是在1997年的夏天,他在陈家庄给儿子谈了一门亲事,花了两千块钱,让儿子把陈慧美娶回了家,当时儿子已经二十四岁了,而陈慧美虽然身份证上显示是二十岁,但那只不过是虚报的出生日期,实质上,那年陈慧美才不过十六岁,那时候的陈慧美,脸上总是脏兮兮的,穿的衣服也总是打过补丁的或是洗的太多以至于有些发白的旧衣服,看上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少女,谁又能想到她会变成现在这个漂亮模样呢?吴建国心头有些不喜。
陈慧美拉着吴成龙的小手,笑嘻嘻的让他叫妈妈,但是她的心里越发不满,这孩子比姐姐黑多了,也不知道他爷爷奶奶怎么回事儿,竟然把一个中国孩子,活生生养成了个黑人!这么一想,陈慧美反倒有些想笑了。
“叫妈,我是你妈。”陈慧美看着吴成龙,笑意盈盈。
吴成龙怯怯的看了一眼面前的女人,又看了一眼爷爷,爷爷笑骂道:“你看我做啥呢!那是你妈你认不得了嘛?”
于是,吴成龙慢慢的叫了一声妈,陈慧美高兴的答应了一声,然后她看着吴建国说道:“爸,这回我回来是要把成龙带到京都去,他爸说是要亲自管他一年。”
陈慧美说完也不待吴建国回话,低下头稍微收起几分笑意,添上几分严肃,看着吴成龙说道:“你咋来着成绩搞的这么差?你姐姐和你一样,都是在清河小学上学,你姐姐上了四年,年年成绩第一拿奖状,你呢?年年成绩倒数,到底咋弄的嘛?我和你爸不在没人管你你就不好好学习是吧?”
吴成龙做出一副低头乖乖认错的样子,他并没有注意到坐在炕上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开心的爷爷。
晚上睡觉的时候,吴成龙怎么也睡不着,妈妈和姐姐睡在隔壁的耳房屋子里,他和爷爷奶奶睡厅房屋里,想着过几天也许就要去京都了,吴成龙有些兴奋,又有些茫然和害怕,他此刻正面对着爷爷侧躺着,只觉得挨着炕的腰痒得厉害,他非常想翻个身,又怕惊醒爷爷,只得慢慢挪动,不料刚刚挪动一下,他就看到,黑暗的阴影里爷爷脑袋的轮廓动了一下,他心里咯噔一响,爷爷似乎还没睡着,他把心一横,故意吧唧了下嘴,同时快速的翻了个身,背对着爷爷,这下子他觉得舒服多了。
随后,吴成龙就听到了爷爷的声音:“成龙?成龙?”他把眼睛闭的紧紧的,然后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平稳,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他只是下意识的这么做。
成功了,爷爷似乎认为他是真的睡着了,过了两三秒,他又听到了爷爷刻意压低的声音:“唉!气死人了!咳咳!啥意思嘛!意思我们两个没把娃娃管好嘛这不是!”吴成龙有些茫然,没明白爷爷在说什么。
“唉,有啥好说的嘛!嫌我们两个带不好娃娃,过两天人家不是就带走了嘛?以后用不着我们操心了,再说了,人家还给我们带了一些新衣裳呢!”吴成龙心头一震,原来奶奶也没睡着,同时,他反应过来,这似乎是在说妈妈。
“谁要她的烂衣裳!还说我们不给娃娃洗澡!她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你看看回来是个啥样子!穿的洋里洋气的,脸上擦的粉!一点乡里人的样子都没有,我出去我都害怕人家笑话!咳咳咳!再说洗澡!水都要从山上的井里提出来拉回来呢,她能不知道吗?她以前没去京都的时候又不是没拉过水!光做饭洗衣服,咳咳!还要给菜地浇水,还有其他的杂七杂八,还有水洗澡?能洗个头就不错了!咳咳!”爷爷的声音一点一点的提高,到了最后,几乎和正常音量的声音没什么区别了,吴成龙有些惊讶,也有些茫然,他不知道爷爷居然这么生气,又思考了一下爷爷说的话,妈妈打扮的漂亮一些,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关于洗澡,他觉得妈妈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这么一想,对于爷爷刚说的话,他便有些不以为然了。
“哎你说话声音小一点,人家就睡隔壁,你再不要让人家听到了,现在人家不是接来了嘛,接走了就没我们的事情了,再说了,这妇人还不是你自己当年给你的儿提的嘛?你忘了?哎你再别说话了,你这几天怎么老是咳嗽呢?等过几天娃娃走了去看一下大夫咋说。”吴成龙听到奶奶的手抚摸爷爷的后背的声音。
“咳,嗯,睡觉睡觉!”随着爷爷话音落下,屋子再次陷入安静,又过了一会儿,吴成龙听到了爷爷粗重的呼吸声,他知道爷爷终于睡着了。
这下子,他更加睡不着了,爷爷的话让他有些不解,说实在话,对于妈妈回来接他去京都他是无比的兴奋与期待,但是,爷爷与奶奶的不满和指责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他不明白爷爷和奶奶为什么会感到不高兴,这让他的好心情染上了一片阴霾。
第二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陈慧美想着给两个孩子洗洗澡,遭到了吴建国的拒绝,家里的水已经是三四天之前拉的了,已经不是很多了,还要留着做饭做菜用呢,洗个澡基本都能用完了,今天还有其他的事情,吴建国并不想今天就去拉水,陈慧美靠在门边吃着馍馍,有些不开心:“不给娃娃洗个澡,这么黑!我带出去走到镇子上我都觉得丢人现眼!”
这话一出,吴成龙心底有些不开心,因为昨晚听到了爷爷和奶奶对话的他,有了些许心理准备,他偷偷的看了看爷爷,只见爷爷坐在桌子前大口的吃下一口馍馍,然后一边嚼一边说道:“哎呀呀农村的娃娃嘛!黑就黑一点嘛有啥丢人的呐?那人家的娃娃都是这样的!要不然就带到镇子上的澡堂子里洗个澡嘛!”
陈慧美没有接话。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就连正在吃馍馍看电视的姐姐都因为太过安静察觉到几分不对,回头看看默不作声吃东西的众人,又似乎没有什么不对。
到了下午,陈慧美拿了一个大盆和一些肥皂洗发膏还有毛巾,带上一对儿女往门外走去,临出大门前,陈慧美大声说道:“你看你两个娃娃,没人给你们洗澡,你们两个不会到河边自己就两下洗了吗?那人是活的就一定要拉的井水洗吗?要我说还是懒!”
到了河边,陈慧美看了看,四下无人,她先给女儿洗,同时让儿子站远点看看有没有人经过,有人经过的话就让女儿先坐到大盆里。
正是大夏天,河水清凉,倒是消去几分热气。
等女儿洗完,给儿子洗的时候,陈慧美惊叹连连,还好她还带了搓澡巾,洗第一遍的时候,只见本来清澈的盆底都被黑色的泥垢盖住了一层,到了第二遍方才好多了,洗完之后陈慧美仍不满足,她认为还没洗干净,于是洗了第三遍,结果发现什么都搓不出来了,于是,她生气的说道:“你一直不洗澡,那个泥垢都钻到你的肉里面去了,你看你现在的肤色,虽然比之前好多了,但是还是有点黑,关键还洗不下来了,唉!你爷真的是!”
七月五号这天,早上吃完早餐,陈慧美带了一些吴成龙换洗的衣物,还有一些书籍和练习册,带着吴成龙离开了家,这个吴成龙自打出生到这一天就没离开过的地方。
就像脑海里的那副画面一样,画面里,是他和姐姐站在斜坡的上端,而爸妈站在斜坡的下端;而现在呢,现在,姐姐站在斜坡的上端,而妈妈牵着他的手,站在斜坡的下端。
吴成龙觉得有些愧疚,对爷爷奶奶的,也有对姐姐的,他也有些侥幸,侥幸是自己而不是姐姐,因此,当姐姐在斜坡上端挥手像他们告别时,他居然不敢去看姐姐的眼睛。
等到终于离开姐姐的视线,走出村子的范围之后,吴成龙所熟悉的一切,都慢慢的在视野里往后退,并慢慢消失的时候,他才真正开始意识到,自己要离开这个家了,离开自己所熟悉的一切,走到新的世界,新的生活里,他有些伤感,但转瞬即逝,未知感与期待感所带来的兴奋感一下子就按住了那离家的些许伤感,他早早地就有了关于爸爸妈妈和未来的一些美好的幻想,此前因为渺茫无期一直被他按压在内心深处,这时,那些沉眠的幻想再次复苏,并且似乎就要成为活生生的现实,这怎能不让吴成龙感到兴奋呢?
就这样,吴成龙怀着复杂的情绪,离开了自己所熟悉的家,踏上了前往京都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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