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一夜李昭对兄妹两人抒发的言论也颇有见地,若非是被旁人打断,那一夜他们该聊得更加深入才对。

见猎心起,李慧芸探手想去桌上拿起信纸,可又觉得不妥,被烫了似的抽回来。

“二哥哪儿去了,怎还不回来?”她试着耐心等待,可一会儿功夫就有些急迫地看向窗外、门口,一时间小步碎碎点着地面,就盼着李世民能快些回来她好当面求个应允。

可这位二哥今天当真是不见了踪影。好奇心的折磨下,李慧芸终于蹑手蹑脚的坐到李世民的胡凳上,一把将桌上信纸捧了起来。

“大不了让二哥打我一顿!看他舍不舍得下狠手!”李慧芸嘴里嘟囔着,鼻尖俏皮一扬,却是立时读起了信笺的内容。

“致世民兄亲启:

“自前番雅集,得与君共叙风云,昭心中甚感愉悦。然前番匆匆一聚、倏忽而别,所谈之事尚未究竟。昭出行在即,愿以书文一封,再与君聊抒胸臆。

“昔人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然则戎事之起因何?戎事之本为何?某愿与君浅议一二。”

李慧芸此时读着还很随意,微微点头,这些议论并不复杂,用词用典也并不生涩,不妨碍她的阅读。

“前番与君曾言及天时、地利却未及‘人和’。到底何为‘人和’?自古而论今,政通则人和!人和者——庙政之果也!”

“唔……倒是精辟。”李慧芸点点头,飞快翻到下一页纸。

“然则,善花善果,恶花恶果。而恶果又岂止于‘人不和’?庙政怠则国弱,国弱则戎事必起,或缘于外或缘于内。故而,若论戎事必先论政事!

“孟子所谓‘人和’、孙子所言‘道、天、地、将、法’之道也,其意通,无非‘上下同欲’而已。然则,其均只及一点未及全面。庙堂与戎事之关系何如?二夫子一叶之障目,未全见也……”

李慧芸捧着信纸一时蹙眉,只觉得这人好狂傲啊,连“子曰”也不放在眼里?然后看到下一句,她便立时深吸了一口气。

“愚以为:天下之戎事,无分大小,俱为庙堂政事之延伸!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这……”李慧芸有种深深的震撼感,只觉得振聋发聩一般。可仔细回忆自己所学过的内容,似乎这句话概括的正是世间道理。

孟子所谓“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延伸去想的话,不也是这个意思吗?只是孟子强调的乃是仁政,确实未将战争与政治的关系说的如此清晰、直白。

这李昭师从何人?竟有这般见解?

李慧芸打起精神,继续向下看去。便是本想吐槽的歪扭字迹一时也被她忽略了。

“夫战者,求地、求财、求人、求威名于当世或求后世之太平,皆庙堂政事也!

“庙政清明,则百姓安堵,四海宾服;庙政昏聩,则民乱骤起,四方来攻。故庙政之修齐平治,方能避内战之祸,方可扬外战之威。

“然,庙政之修也,防事、外交、人才、律法、礼仪、民户、风俗、教化、垦殖、水利、工器、天文、数术乃至航海、畜牧纷繁复杂。绝不可有所偏颇。便如手之五指、鼎之三足,缺一不可。

“故,韩非子所谓‘奉法者强则国强’、老子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孔子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无非自以为是,一家之言耳!诸子百家若专任一家之论,终逃不过‘偏颇’二字。

“故,前汉不过二百余年,秦更不过一十有五,安敢奢谈‘万世’?”

李慧芸吞了吞口水,已感觉指尖有些发麻,但她还是忍不住翻到下一张纸,继续追读下去。

“君可觉某言谈狂傲否?”

看着信纸上的这句话,李慧芸竟是下意识便点了点头。随即她才醒悟过来,自己这是在读信,点头却是在给谁看?

但她此时就有种错觉,似是眼前纸上的文字在一个个跳出来,拼凑成了李昭那张剑眉星目的面孔,就正在她面前极为自信的娓娓道来。

“且权以秦事与君浅论庙政。试问,秦政之失也,仅因‘仁义不施’之故?若是也,则秦政之得时,可是因秦仁爱尊儒?所言皆非也!

“秦之失,失在秦政之顾此失彼,在始皇帝之自不量力!秦之时,民力有定焉,用于此则彼必薄也。秦强用民力于边防、外战、营建之劳役,则垦殖、水利、民生等等之用必不足耳。

“此消彼长而不知恤养,此乃症结之所在。汉文景之兴非黄老之术超凡,仅在其切合‘恤养’耳。汉武之强盛,得儒术之功,却非仅因其独尊其术,在其民力有盈,足堪用耳!

“尝有人言:设始皇帝若在,陈胜、汉、楚者俱不敢兴风作浪。君以为然否?

“昭窃以为,庙政未得其法则必乱,庙政乱则人心不和、社稷国弱,则山河变色必矣。始皇帝恰逢其死,若其尚在,白衣请降者未必子婴!汉武若不罪己,亦是后世笔下‘仁义不施’之朝也。

“然,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谨以此言与君共勉: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友人,李昭敬上!”

李慧芸“啪”的一声将信纸拍在桌面上,她眨动着那双灵动的眼睛,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她喃喃道:“我知道二哥去哪儿了……”

李景宅邸外,李世民翻身下马,几步跑上台阶“邦邦”敲响了大门。

他此行没带随从,没做通传,看罢那封信后便直接驾马来到了此处。他自是知道,那封信里李昭用了不少危言耸听、夸大其词的词语,可通篇读下来他却敏锐的感知到了李昭想要在字面之下表达的意思。

他在说老子、孔子、孙子?

他在说天时、地利、人和?

他在说秦皇、汉武、刘邦?

不!他分明是在借古喻今,他是在说现在,说当下!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言大善!

“始皇帝恰逢其死,若其尚在,白衣请降者未必子婴……”那当今呢?自家那位亲戚皇帝呢?大隋呢?

写信之人到底安的什么心思?他藏在这张信纸后的到底还有什么话?

李世民已按耐不住,他想知道!

如果说上一次的对话还只是勾起了他的兴趣,这一封信他已是能清晰感知到写信之人传递给他的信号了。

这个人……骨子里藏得是大逆不道!这个人……并不简单!

“诶?唐二公子?您这是……”

“李昭公子可在?哦……还有,我世谟贤兄可在?”

“回二公子,某家二郎尚在军营。那位李昭公子则是军务在身,今日已离了蓟县……”

“嗯?走了?”李世民气笑了一下,回忆着那封措辞狂傲的信,喃喃道:“这算什么?只是吊我的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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