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明义里。
在蜀王杨秀宏大的宅邸斜对面,有一座三进的小院,那是洛阳李氏偏房李昱的家。
经过了长途跋涉,虽然路途艰苦,可赵芸茹一行人到底算平安返回了家宅。与外面的暗流涌动相比,此时的洛阳东都真可谓岁月静好。
此时已是七月初,距离他们离家时起算,已过了快五个月。
此时,正值春末夏初。洛阳城草长莺飞,气候宜人。明义里内桃、李、紫荆、棣棠、迎春争奇斗艳,满眼生机。
只是那李宅的小院内,此时气氛却并不算多么融洽,与外面的生机勃勃相比色调显得颇为灰暗、阴霾。
李昱剧烈的咳嗽声不绝于耳,混杂在直如破败的风箱一般的呼吸声中,听得人心底发慌。
“你们啊,糊涂!糊涂……唉……”李昱咳嗽之余,始终是唉声叹气。他此时头发杂乱,没怎么梳理,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颇为灰败,脸庞在皱纹的映衬下也显得失了血色。
对于赵芸茹一行在涿郡的遭遇他已获知,但他并不认可李昭以及诸人的做法。即便他们此时带回来的钱财如此之多,即便这已远比此行他最理想的结果还要好。
“不该如此冲动,问题不在那赵行本,而在那赵德章。赵家本房既下了场,便该早早认错求个和气。可那赵三郎却又被你们折了面子,赵家定会是不死不休……”
或许是因为剧烈咳嗽耗尽了李昱的力气,他虽然满脸愁容,可说话的语气语调却格外平和。
“一次行商失败而已,虽然伤筋动骨可到底不算致命。赵李两家虽然交恶,可是赵家得了便宜,并不会赶尽杀绝。李家变卖家产,遣散人员躲回乡下,也未尝不能安享一世。
“可现在……”
李昱今年已四十有三,只得了一子二女,此时病情反复却不见彻底好转,又听闻了此行的种种不如己意,终究是心中郁结,有种大限将至的颓丧。
而偏偏他唯一能承嗣的儿子却还不在膝前。
赵芸茹心中有愧,此时只顾着拍抚李昱的后背,没敢言语。而李雪琪则只是抿着嘴,有些倔强的站在屋中,手指不断绞着衣裙。
过了许久,李雪琪终究没能忍住,开口道:“可是阿耶,大哥到底是给咱李家挣得了实在,钱财不说,前日朝廷行文为咱李家旌表门闾,这是何等荣耀?”
“我岂稀罕?”李昱颤抖着胡须,浑浊的双眼重又聚焦,对自己这大女儿数落道:“你这小女子懂得什么?这旌表门闾说出去好听,免了我李家正役、租庸调。
“呵……可你们看吧,这将来杂役会比正役多!杂税会比正税多!而且,那宇文……唉,还是咱们家中事……家中事……”
李昱喃喃着,到底没有把话说完。
“唉,罢了。昭儿那孩子还是太小,太天真。他自以为立了些功劳,简在帝心?殊不知,他只是个小小队正,军中谁都能轻易拿捏他!一句不对,便用军法斩了他又能如何?咱家军中可有一丝一毫人脉?”李昱说罢,忍不住闭上眼睛。
他沉吟良久,忽然侧过身,抓住赵芸茹的手掌对她道:“去,再给昭儿写封信,务必劝他与赵家和解,尽快归来!我只此一点骨血,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
“夫君安心安心,妾身这就去写信,你切莫焦急。一会儿把郎中开的药喝了,先安歇吧……”一番劝慰,好不容易哄着李昱躺下,赵芸茹与李雪琪这才得了机会离开满是药味的屋子。
“大郎信中说,他已入了军伍,这个时间如何让他回来?他若私自归来,岂不是成了逃卒……”赵芸茹满脸忧心。
李雪琪此时却好似想通了什么,反倒宽慰赵芸茹道:“姨娘,倒也不必忧虑。阿兄早已不是早前那骄傲易变的性子了,他此时有主见的很。遵阿耶的意思,写封信就是,阿兄自有主意。”
赵芸茹闻言点点头,觉得也确实是这般道理。但两人都没有再谈赵家,因为她们并未设想过“不死不休”的赵家还会做些什么。即便设想了,那她们又能做些什么。
徒增烦恼耳。
只能期望,一切顺遂,李昭平安归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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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阳与辽西的交界处,官道旁的一处树林内。赵德章此时正站在王须拔和魏刀儿的身前。他看着王须拔身后二百余精壮汉子,十分满意。
他摇动着折扇,意气风发道:“很好,你们这些人很好。呵,我还本以为你们只是一群普通贼寇的,看起来还算有些悍勇。
“记住!你们能做成这笔买卖的话,我必定重重有赏!记住,其他人我都不管,那个叫李昭的家伙……必须死!我要看到他的人头!拿到人头的人,我多赏他一吊钱!决不食言!”
王须拔与魏刀儿对视了一眼,没急着搭话,而是颇为隐蔽的又打量了一番赵德章以及他带来的两个仆役。
最后,视线停留在了那仆役随身携带的大包袱上。从那仆役的身姿看得出,那包袱很重。
经魏刀儿和中人介绍,他自是已经知晓眼前这位的身份,是涿郡的地头蛇,涿郡赵氏的第三子,据说才情冠绝蓟县的。
先前截杀赵氏偏房的买卖也是从他这得来,算得上众人的老主顾了。少年得意,家世不俗,习惯了颐指气使,不像是个有城府的……
这般看,这笔买卖倒是没什么风险。
王须拔经之前一役变得沉默了许多,显得愈发深沉,他只是沉默的点了点头。
最后,还是魏刀儿上前搭了话,道:“三公子,现在某等本就做着杀头的买卖,你说的这事某等应下了,不过还是那个道理,不管成与不成,某等兄弟一动总是要有损耗的,你看这定钱是不是……”
“短不了你的!”赵德章斜瞥了魏刀儿一眼,见他脸上那道刀疤愈发鄙夷,而且他丝毫没有掩饰这种鄙夷,对身后家仆抬了抬下巴。
家仆低着头,很快拿出了两个硕大的银锭,只看一眼便晓得在十两银以上,那是至少一万钱!一万肉好钱!
魏刀儿接了过来,转身递给王须拔对他使了个眼色,后者接过银锭放入怀里,也隐蔽的与魏刀儿交还了一下眼神,再次点点头。
在表面的协议之下,他们自是又暗中存了一番心思。
事情便算是这般定下了。
自前次被官军突袭围剿,王须拔孤身殿后,最终泅水逃脱与魏刀儿会和。那一战,他伤了手臂肩膀,高烧了好几日方才熬过去。
之后与魏刀儿等人很是潜伏了些日子。好在官军搜了一阵后没什么结果,不了了之。而他们很快又聚到了官道附近。
这一次,王须拔等人不再截杀过往军粮,而是专门挑选那些由民夫运送的小车。这些民夫有的来自河北、有的来自河南、山东,大多三三两两为一堆,只推着鹿车便要来辽西交割。
他们没有任何的组织,只背负着一道克期抵达的命令。等到抵达涿郡时,他们已是历经千辛万苦,但小车上的军粮还是不可避免的减少了大半。
但这没办法,出发时有三石粮,可他们一路上也要吃饭啊,最后抵达辽西能有一半已算是他们节省了。
他们此刻一路到此,只是期望在辽西验收的官老爷们能多少顾念下常理常情,不至于对他们太过亏待。而王须拔等人,打破了他们最后的一丝幻想。
王须拔大多也并未用强,而是在拦下这些民夫后和他们说了说隋朝的军法。
失期当斩、损粮亦当斩!
而他们数百里跋涉到此,已是不可能再回故乡搬回新的粮食抵偿,若是继续往前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就是陈胜、他们就是吴广,他们就是当年大泽乡里走投无路喊出“死国可乎”的那九百戍卒!
于是,就这般几番交谈而已,王须拔的队伍又迅速扩展到了两百余人。认清了现实的民夫们眨眼便能成为最凶狠的反叛者,将他们压抑在心底的恶念彻底爆发出来。
而这等规模,还只是王须拔刻意控制的结果,若是放开了手脚拉队伍,他自信可以轻易扯起千余人马。
但没必要,现在狗皇帝还在涿郡驻跸,前次的经历算是个教训,在这等危险的眼皮底下,还是尽量低调些为好。
所以,王须拔和魏刀儿也愿意再接些没本钱的买卖。方便继续养兵,还能慢慢让铁匠打造些兵器出来,逐步装备麾下的匪徒。
他们只是没有想到,这一次,这位赵三郎竟然亲自来了,而且还要指挥他们去做埋伏。
交代完话,赵德章自去寻了处风景不错的空地眺望,身姿挺拔、玉树临风。头顶幞头的软巾迎风飘荡,说不出的俊逸潇洒。
这让身后两百余只穿着粗布、麻衣的落草贼寇都瞧了个稀奇。平日里,他们可看不到这般人物。而留下补充细节的赵家仆役倒是谨慎得多,与王须拔等人说话也更加的客气。
“大当家、二当家,那李昭的行踪某等已派人打听了。最晚今天下午,就能从这条官道上过去,他身边怕是还有两个喽啰跟着,一并杀了也是。
“这些人随身物件全归大当家和二当家,某家公子刚刚说的清楚,某等只要那李昭的人头……”
稍远处,赵德章看着远处野鸭游弋的大辽泽,心中却是一时激荡不已。
他已完整知道了兄长的计划,知道了他和那夏侯俨的隐蔽安排。袭杀而已、刺客而已,这等手段有什么可保密的,大哥竟是直到最后才给他透了口风。
但是他觉得这还不够!万一呢?万一大哥和那夏侯俨的安排还是没能弄死李昭呢?那就由他来做!让他来补上这最后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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