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如清楚地记得,九年前,也就是1969年冬,自己跟着丈夫下放到这偏远的蒲山乡。

那天天空飘着鹅毛大雪,一家人坐着吱吱呀呀的牛车往乡下赶,说是要插队王家村,当社员,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可那一年,三十出头的宋长青已经成了文学系的副教授,她自己也是非常受学生们喜欢的高校教师。

寒风凛冽,北风顺着山脊席卷而下,吹得洁白的雪花跟银龙一般,到处乱飘。

对未来的茫然让两人瑟缩在牛车上,沉默无语。

而年仅七岁的宋庄和妹妹宋小婉却不明白生活的苦难,叽叽喳喳地伸着小手,去接从天空飘下的雪花,玩得不亦乐乎。

只是,当天晚上回去之后,两个小丫头就被冻伤了,小手红肿着,又疼又痒,闹得整晚睡不着觉。

宋长青心疼自己闺女,踩着半尺厚的积雪,连夜摸到大队院,想问问村里有没有大夫,能不能买一瓶冻疮膏。

可答案却是令人绝望的,村里几千口人,连一个卫生员都没有。

最近的也在十里之外的胡庄庙,就是当初给李玉枝治过病的邱大夫。

那晚,宋庄和宋小婉哭了一夜,宋长青和王月如也坐在床上,熬了整整一宿。

还好,第二天一大早,村里的老乡知道他俩闺女冻伤之后,教给他们一个偏方,那就是热乎乎的家雀脑子可以治疗冻疮。

无奈之下,宋长青只好掏来两只家雀。

可当自己的丈夫把那两只小东西的脑壳砸开,却跪在雪地上不停地呕吐之后,泪眼蒙眬的王月如就发誓,一定要带着两个女儿离开这个蛮荒、贫瘠的可怕地方。

而那次事情过后,宋长青也重新捡起家传的医书,立志帮老乡们对抗疾病所带来的苦难。

再后来,宋长青就成了王家村老老少少交口称赞的宋老师。并且,在老乡们的举荐下,他终于距离文明又进了一些,被调到公社中学,再一次当上了老师。

直到今日。

可随着去年年底政策转向,许多下乡知青都开始陆续返城,两人却始终得不到调回的消息,王月如又开始变得焦躁起来。

有时候抱怨他不会拉关系,有时候数落他太过钢板直正,不懂得讨好领导,即便上面有回去的指标,恐怕也轮不到他们。

宋长青从来没反驳过。

因为自己这跟着他受了将近十年苦难的妻子说的都是实情,为此,他满心愧疚。

所以,刚才注意到妻子那满是渴望的眼神,他才憋住自己与生俱来的实诚性子,接受徒弟带给自己的恩惠。

可王少寒已经被自己逐出门去,早已断了师徒情分,自己还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

一路上,宋长青心里都窝得慌。

一是恼恨自己无能,二是对王少寒满心羞愧。

羞愧最终变成蔓延燃烧的怒火……

以至于在接受周书记表彰的时候,他严词说明了自己跟王少寒的关系,并拒绝了这跟自己毫无瓜葛的嘉奖。

闹得刘秘书和周书记满脸尴尬,可两人毕竟是当领导的,连忙上来打圆场,硬是把奖状和大红花塞给了他。

王少寒站在一旁,有些无法自处,手足无措地接过奖状,从头到尾都有些茫然。不明白师父为什么对自己这么绝情,明明庄儿那么喜欢自己,连师娘王月如都承认了这既成事实。

他不知道的是,宋长青从来没有真正恨过他,他不过是在恼恨自己罢了。

最终,王少寒也没有留下来吃饭。

宋庄看出他的难过,执拗地给他送行,抹着眼泪依依惜别。

王少寒躺在驴车上,心情仍旧有些烦闷,仔细琢磨一圈儿,索性由他去了。反正宋庄是那么爱自己,师娘王月如也当亲儿子一样待他,宋长青再怎么给脸色,他也咬咬牙忍了。

“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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