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望无际的小麦田,因为闻起来,风就是麦香。三五座过去防土匪的垄已磨钝棱角,埋着没过苗的杂草,干枯的味道浮起,埋着腐烂的雨。农民的北边是时刻流涎的殖民者,南边则是广袤而深不见底的大洋。村庄似乎被逼入两座绝境的边界,可看上去一切都是那么朴实,是一种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无法想象的,波涛汹涌的平淡,俗称“我习惯了”。这里没有城里人一千年来故意渲染的热情,也没有大学生一百年来自认为的冷漠。唯独有的,是自古新世至今两千三百万年的正常。

田那边是低矮的丘陵,村里平时没人上去,因为上面是克维尔·康彼夫时代建造的一座堰,淤泥快把水抬上天,没有鱼掉下来。

丘陵最下面,有一些泥墙,顶上有黑瓦的是地主,紧实铺了草的是农民,枯藤遮掩的是猪圈。这边的人大多一辈子都呆着同一个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于是租子与收成形成了一种巧妙的平衡,这种平衡的维持得益于“大自然的宪法”。何方若是重了,不平衡了,谁就得落下去。简单来说,地主是农民选的。

如若不说,真想不到这里是西欧。

阳光在月亮的阴影里狂奔,江河穿越海沟,又从化作云彩回到最高的山上。只见那边有个人,往这边跑来。路上到处是坑坑洼洼和各种喊不出名字的低矮草类与灌木,还有数不得的河床枯干后最后一块淤泥里会长的那种一人高大的干卷耳。他时不时得往脚下看,然后抬脚往这边继续快速挪,铺在凹凸不平乃波涛般高低起伏的黑土地上的鸡舌草、猪秧秧使得走直线变为了一种不可能。

那人跑得越来越近了,终于是看清了他的穿着。

这人全身到脚都是棕草,活脱脱一个“草民”。外面套的大衣裳是蓑衣,却更粗糙些,不知是觉得没必要就没涂油还是被长年累月的剐蹭给活生生剥下来了。两个不能称得上袖子的粗草做得极宽大,在内藏两块铁皮都占不到水,头顶则是差不多宽广的草帽。这就是乡里人的实用主义哲学,能遮风挡雨就够了。

“满仓!你家还有细粮不?”

深褐色的面庞千沟万壑,就如他曾耕过的土地,上面稀稀拉拉长着秸秆般的毛发,有一些像毒麦般短而耸立,另一部分长的则弯折惯了,再也直不起来了。

“福成!多日未见,你吃了吗?”

说到这,福成脸红起来了,故作扭捏摆着手臂,把泥水甩得到处都是。

满仓大概知道了发生什么事了。

“怎的?你想请那个婆娘吃一顿好的?”

福成肩耸起来,像一头狗熊刚刚从洞里出来,疏松的眼,在第一股春息中数落冬眠时的不悦噩梦。

“哪里有你这种说法?女的也是人,哪里来的‘婆娘’?文明些撒!”

“哈哈哈!你跟个城里小姑娘似的矫情了都!”

满仓笑了起来。

“您知道不?山都让猪薅秃了,婆婆丁是一点儿没剩,我妈饿得吃土饼。年轻人吃土饼还好,她年纪大消化不良......一个不小心给吃死了。我哪里找细粮给你?我都快饿死了都。今天正逢轻关易道,打算上集镇找个人把妹妹卖了换俩地瓜吃。”

满仓一边笑一边说。

福成拿出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皱纹纵横交错,折角也费了也工夫才打开。

“卖地不?罗森塔尔神父要买地建厂,给老多钱了。把你家那一亩三分地卖了算了,地比妹子值钱十倍。”

“卖!铁卖!铁老鼠来了也没用!今天妹子和地都得卖!屁用没有俩玩意!不长谷子又不长娃子。”

满仓越笑越开心。

“那还是问你满仓,你说我这‘细粮’咋整?”

满仓迟疑一阵,终究是转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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