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算不得数。今天在家,我在二人之下,三人之上;将来我做女皇,至高至上,万民不分辈分,都得在阶下晋见我!”

说罢,气怏怏地走了。二老爷平日心中只有东洋鬼子和西洋鬼子,没把英国从列强中挑选出来。君秋走后,他才想到英国逼清朝割让香港,不觉心火上冒,青筋露出,说:

“狂妄!”

素英少年老成,说:

“您要保重身体。她是英国人,和我们的想法不一样。”

“甚么英国人!黄皮肤丫头只能做亡国奴!”

她喜欢看人高兴,转换话题,说:

“明天上坟,您坐轿,我走路。要不要我背烟枪?”

他轻拍她肩膀,说:

“有人抬猪肉,有人抬轿子。烟枪放在轿子里,不必你背。明天我想请先人吃完猪肉以后抽几口烟!”

她见他转怒为喜,放下心来。过一会儿,说:

“二老爷,您听我说几句话,说不对教训我。”

“你说。”

“石桥出去外面的人愈来愈多,每出去一个,回来以后便多一种想法;同住在一个屋顶下,想法也不一样。像渊明和君秋,一个七岁,一个十岁,只差三岁,便有两种想法。”

“我们只有一种思想,叫中庸。你有一种思想,我也有一种思想;两边忍让一下,把两个思想平均,便是我们的思想。当然,老年人有经验,代表着许多人的思想,平均的时候,一定要当它是千个万个。洋鬼子不平均,或平均时不尊重老人的经验;那样会起乱子,先搞乱别人,后搞乱自己。”

第二天,黄家尽出,往半山祭祖。一路天暖气和,花开草茂,天空上铺着几片白云,像是几个大篷罩,在替孝子贤孙们遮阴。

人在祭拜时会想到自家的前程:或来日无多,或荆多难行,禁不住放声大哭。华英更想到自己的父母几年内先后去世,现在又隔着万水千山,不能回去上坟,因此哭得比黄家还厉害。

回程中,众人称赞华英,只是,发民夫人说:

“她是假哭。如果是真哭,为甚么不带渊明来?志人哥有三个儿子,没一个来祭祖。我看华英人嫁心未嫁。听素英说,君秋是英国人。”

“你随她去。你应称她为嫂,不可单叫她名字。”

夫人不做声,算是屈服。

二老爷留华英再住几天之际,忽然有人报急,说二公子健三病重。华英立即起程,骑马赶回金沙。半路心急如焚,马被乱石绊倒,她跌落地上。幸好只扭伤筋,尚无大碍。只是赶回家时,健三已不能说话,药须用汤匙敲开牙齿,方能灌进。健三不知自己病重,指着四中的头,意指他的脓包已为草药敷好。华英请人连夜赶去石桥向发民借钱买药。发民夫人从中阻拦,钱未到健三已去。丈夫不在,临此巨变,华英捶心痛哭,渊明跟着哭作一团。她买了一副小棺材,把健三埋在山丘上。渊明出门远望,即可见坟,从此不敢直望山丘。家里天井旁摆放着邻居秦家备用的棺材。现在渊明看到这副大棺材,便会想到那副小棺材。以前听人说”死”,不曾亲身感受;如今大弟去世,活活地在他心口上打洞。世事难料,华英本来担心的是四中的病,结果去的却是健三。计算年日,他六月九日出生,死时还不到六岁。为避想他,她把四中改名二中。日后渊明长大,总想不通大弟死因。姐姐说是他克死的。他则把这笔帐算在敌人头上。假如敌军不侵黔,大弟怎么会迁来医疗设备缺乏的金沙城呢?

小城生活简朴,缺乏爆炸性新闻;即使是敌军投弹,也有不爆开的。华英在金沙不如在贵定时,没闲情画画,也没去田野插秧种菜。失去健三以后,她更加小心翼翼地保护胎儿。日复一日,屋内只听到墙外叫卖”碗儿糕”及”机线、洋线”的声音,好像跟二次世界大战失去联系。

一天晚上,忽然响起爆竹声;接着更是人声鼎沸,全城的人都涌上街头。原来敌军已投降。渊明不明白为什么我军挨打多年,忽然胜利。他糊里胡涂地混在人群中庆祝。

华英曾听说敌军侵入家乡,与渊明合哭;后来发现敌军没有入乡,又转悲为喜。现在总算可以回乡。想到父母和健三都已离开人世,又转喜为悲。所谓悲喜交加,就是这个滋味。她摸着肚子,感觉到几许跳跃。孩子出生以后,她一定要为他起一个代表胜利的名字,祝福中国能走上胜利的道路。是年,她生一女,取名圣丽;只是国人继续借外力内斗,并未胜利。中土向来是谁占据北边,谁掌握大局。故有人以为国民政府会像明朝般迁都幽燕,听说麦克阿瑟将军也曾想派军帮国民政府驻守东北。可惜”会”与”想”都未落实。

渊明跟着家人离开金沙,北上重庆,展开游子般的生活。离开石桥不到一年,至今大弟何在?素英又何在?听妈妈说二老爷被一大队军警拉离黄家石屋,捉进牢房;烟饼被充公,不知给谁拿去。素英一有机会就去探监。这时,渊明想起她的话:

“二老爷说官人做好事坏事,都是为自己;编写历史也不老实……”

生离死别逐渐烹熟渊明,他哪里像一个七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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