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大哥的消息,是在一个多月之后。
即将进入12月,天气从八九月的炎热,一阵风一场雨地,似乎也没折腾几下,就转入了深秋,树上的叶子一点点黄去,眼见就要一声声掉落,我也早脱下轻盈的裙装,改作了内衫外套的逐层包裹,而这还不够,临出门被风一吹,我又赶紧回去添了一条围巾。
祝文杰在等着我。
他等我的地方,不是头回见面的茶园,也不是上次碰头的餐馆,而是山上林间的一栋别墅。这是美方人员的招待所,也是一些外事交际的活动场地,有时候也作为外来接待的会客室。
这是训练班第二期开学不久,当时我正在地上拼命爬着——匍匐前进,就突然被那个美国罗卜叫起来,回宿舍换了便装,被带来这里。
坐在祝文杰身边的那个人,不是中美所职员,也不是培训班学员,更不是他的同行教员,而是——一个伤员。
一个从前线回来的伤员。
看到他的刹那,我顿时联想到了什么,只觉浑身一冷,每个毛孔瞬间扩张,差点没能站住。
祝文杰已经站到我身边,把我弄到椅子上坐下。
“是,就是在桂林——”那伤兵除了额头上缠着绷带,声音也有些沙哑。
“我们在桂林和鬼子打了一场硬仗。”伤兵深深埋头,声音只在喉咙里打转。“鬼子打进了广西,我们奉命增援,和桂军一起守桂林。我们打败了鬼子很多次冲锋,还在山坡上河道里、后来还在城里,消灭了很多鬼子。但鬼子实在太多,源源不绝,怎么也打不完……他们还有数不清的坦克飞机、还有毒气——后来他们用上了毒气……咱们整营整团,都死了……后来鬼子人上来了,北门和伏波山的弟兄全部阵亡,到了晚间,鬼子从四面入城,阚师长举枪殉国。但我们还是守到了10号……这时候阵地没了,连城里的房子也都全给打坏了,天亮之后,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了……”伤兵已是涕泪交流。
“我方总兵力不足2万,而日军调集了10余万人,”祝文杰伸过手去按住他肩膀,稳稳按住。“桂林失守,不丢脸。”
“那我大哥——”我没哭。
刚刚看到他,我的确双腿一软。但现在,我反而不哭了。
“余团长带着我几个最后据守在一处建了洋灰围墙的私人院子里,”伤兵抽了抽鼻子,“鬼子从三面围过来,我正想过去跟他说,要不趁着没合围,赶紧撤,一发炮弹就飞了来,在他那头炸了……”他又说不下去了。
“那你呢,你又是怎么回来的?”
“我就要冲过去,又飞来数不清的炮弹,我就给震晕了过去。他们肯定是以为我死了,把我和尸体一块儿扔到城外,打算烧掉。”伤兵又低了头,“我是趁他们转头去运汽油柴火的时候爬出来的。”
“很好。”我点头。
很好?祝文杰霍然转头,望向我。
“很好。”我复述了一遍,证明他没听错。
的确很好,大哥死得其所,伤兵机智脱身,他们都做得很好。
真的,他们都很好……很好……但是,我是真的很不好。
我是真的很不好……但是再不好,我也不想现于人前。
所以当祝文杰送走伤兵,转回来看着我的时候,我还努力地朝他笑了一笑。
“那我现在该干什么?先去给罗伯特教官和张主任请个假,然后——回家报信去?”
“要不,我答应你请我吃饭,接受你的安慰?”
“当然,现在就回去,关起门来好好哭一场,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不过我觉得我还是回去照常训练比较正确。前线的事,是机密,我不该知道,这是犯规。再说这种事,政府本来就会派专人给家属报信的。”
……
我没有再说下去,因为突然,祝文杰扑了上来。
他一把抱住了我。紧紧抱住。
他的手指很有力,他的手臂更有力,他几乎要抱碎我。
“鸿稷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
他再也无法稳重。从前每回见他,他都很稳重,不但动作稳重,言语稳重,连说话的语气都很稳重。但现在,他一点儿也不稳重,从动作到言语到说话的语气,没一样稳重。
唯一稳重的,是他的力度,又稳又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陷在这样的力度里,顿时,宛如窗外那寒风中的小树,虽然还站着,却已是摇摇欲坠。
“我要去广西,你去不去。”
这是他在我耳边说出的第二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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